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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谪仙图6.0 ...

  •   不日,骆城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聚到衙门要人。郁泱昨夜晚归,还未睡醒,知府令三位老人在偏室静候,然后审理今早呈上来的一桩刁民斗殴案。

      堂下跪着一对四十出头的夫妻,丈夫皮青脸肿,胳膊肘上缠了好几层绷带,是被狠打了一顿。

      女人自是为丈夫打抱不平,惨惨哭诉道:“大人明鉴。我丈夫昨夜如往常一样在守摊子,子时来了一个客人,喝了些酒后就开始胡言乱语。我丈夫为人随和,便过去跟那人说话。起先还聊得好好的,而后那人不知为何竟动手打起人来,打完还跑了。瞧我夫君现在半身不遂的,连碗都端不起来了,还怎么谋生计?大人您可要替我们做主,逮住那恶徒,要他赔礼!”

      王知府唤来大夫察看男人,伤得不轻,但修养个两三月也能恢复从前,断没有半身不遂那么严重。问道:“打你的人长什么模样?”

      男人长得虎背熊腰,那恶人既然打得过他,定比他更加威猛。

      不想男人却道:“那恶徒身段颀长,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应该是个读书人,穿一身浅黄色长袍,像个富家公子弟。”

      王知府:“你跟他说了什么他要打你?”

      男人一脸委屈:“倒没有骂爹骂娘,他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说如果你的父母官对你很好,你过得幸福满足,可你的父母官私生活很乱,甚至有龙阳之癖,你能容忍他吗?我就回答他说这是两码事,上梁不正下梁歪,父母官若不检点百姓还能正经?他又问那你对先帝是什么看法。我说我坚信先帝不好那口,不然哪有夫妻恩爱、哪能生出当今圣上。于是他就把我骂了一顿,还逼我在一张红色的小纸条上摁手印,我猜他是想收集民意,联名上书,逼着官府允了龙阳之合。这——这不是离经叛道么!我宁死不从,他就打我一顿,我也甚觉莫名其妙啊大人!”

      郁泱醒来,梳理后在两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去府堂。

      堂上的人未见郁泱,便听到郁泱醉醺醺道:“哪三个老头要见朕?仗着自己跟先帝打过仗,还想训诫朕?看朕不拆了那几把老骨头。”

      众人齐齐整理衣冠,只等郁泱一来,叩首行礼。百姓不得仰视君王,夫妇俩伏在地上,两股战战。

      郁泱跨进大堂,众臣正要下跪,郁泱抬手免了。

      王知府抬眼看了一眼郁泱,那突如其来的伤势豪不逊于前来告状的男人,惊慌道:“陛下您怎了,可是摔着了?”

      郁泱撑着额头闭目养神:“无他,不过与一守夜摊的刁民打了。”

      府堂上顿时寂寂无声。片刻,只见那妇人将行动不便的丈夫打了个横抱,麻溜地跑了出去。
      ——“圣上,大人,这官司我们不打了!”

      小小的打架斗殴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郁泱的举动令人匪夷所思。众臣默默地捏了一把冷汗,猜想郁泱是微服私访,意在调查他们如何为官,庆幸自个不好龙阳,没被郁泱逮住把柄。

      郁泱没注意到告官的人,若无其事地责备道:“将那些老头打发走,这种事也要朕亲历亲为吗?”

      王知府难为情道:“那三位老者是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的谋士,立国后归隐山林,年高德劭,受百姓敬仰,二十余年甚少出山。他们此次来是受百姓之托,不好打发。陛下…”

      陈酉站出来:“陛下好歹理一理,不然百姓又要嚼舌根,说陛下不敬先贤、得鱼忘筌了。”

      丁鹭这一招来得阴毒,仅仅一日,搅得满城闲语。时下千万双眼睛盯着官府,不能拿丁鹭怎么办,而放了他,他定越闹越大,僵持着更不是办法。

      郁泱沉默了好一片刻,面浮难色,指尖将桌面扣出一层漆来。他以往恼透了“图文并茂”,可现今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是“般配”,万般无奈。
      “带上来。”

      三位老人被请了上来,向郁泱行了大礼。郁泱下阶回礼,表示了一丢丢的尊敬,然后坐回座上,明知故问道:“三位老先生有何事要请?”

      老人毕恭毕敬答道:“回陛下,我等受众人所托,恳请陛下放了丁鹭。”

      郁泱事不关己地仰靠在椅背上:“朕把他怎么样了吗?不过请来喝一喝茶,封一封他那张不知遮拦的嘴。”

      老人面面相觑,一人站上前道:“还请陛下再审班姝案,如此草草了之,于陛下的声誉不好。”

      “朕的声誉?那朕扣押丁鹭有何不妥,不也是为了声誉么。”

      老人听完脸色大衰,惊怕这大周朝的独苗长歪了。王帝言行不正,天底下的祸乱事岂不大行其道?要不得。
      “班姝案不清不楚,百姓如雾里看花。我等并非来此声张正义、辩别是非曲直,而是察陛下行径有欠…妥当,才来进言。”

      郁泱不禁想起太后常常批他的一句话:你是皇帝,大臣说你处事欠妥是谦词,别不以为意,人家在说你幼稚!
      郁泱脸色忽的一黑,淡漠道:“有何不妥?”

      老人一时不知如何进劝,顿了顿后,眼前一亮,循循善诱道:“不知陛下可读过丁鹭的《女儿志》?”

      《女儿志》——一本含蓄的小黄丨书,跟《阴阳构精大观》比起来算得上质朴。

      郁泱脸色黑中带涩,俨然看过不下十遍了。

      一位长满老人斑的老人愤愤地掐了方才说错话的同伴,走上前一本正经地来了句依然不怎么耐听的话:“敢问陛下,景大人的《经世论》跟丁鹭的《女儿志》有何不同?”

      郁泱胸口郁积的一口老血快喷出来。

      在大周,琴、棋、画、诗、酒、花、茶七大领域各有独领风骚的鳌头,唯独“书圣”争议至今。即丁鹭和景鹤,一个下里巴人,一个阳春白雪,两人性格也如文章,截然相反,格格不入。景鹤常批丁鹭的文章“哗众取宠”、丁鹭也常骂景鹤的文章“花里胡哨”,两人凶凶的不知吵了多少年。安逸几次想调和他们的关系,闹得丁鹭差点“休”了他,而在翰林同窗里,安逸和景鹤的关系也最差。

      《经世论》是本大谈治国安邦的警世之书,硬要拿来与丁鹭那本顶多只能算专治妇科疾病的小医书相提并论,估计景鹤知道后能活活气死,而丁鹭若是在场,定也宁死不屈。

      陈酉闷着不笑,站出来替郁泱解围,或有意无意的讽刺郁泱道:“老先生,《女儿志》是本禁丨书,宫里管得严,陛下岂会看过?”说得脸不动心不跳,那禁丨书还是他给郁泱捎进宫的,继续厚颜无耻:“您老一把年纪,还爱不释手呢?”

      郁泱一脸埋进巴掌。抛砖引玉他懂,但千万别拿景鹤和丁鹭说事,难以想象。“有话直说。”

      老人一脸尴尬,说话有点胡乱起来:“其实《经世论》和《女儿志》是一本书。”

      “嗯?”陈酉扬起了眉,他特别想知道景鹤听到这句话是个什么表情。

      老人连忙改口:“不不不,草民是想说《经世论》和《女儿志》讲的是同样的道理。”

      “《经世论》的著写基于史实,谈家国政法,语辞典范,严谨规整,却拗口难读,只学识渊博之人方能解读,纵是好书,却不能流入寻常百姓家。《女儿志》谈家事情丨事,虽说是俗物,却通俗易懂,诙谐有趣,百姓大谈其谈,纵有目不识丁者,经人云亦云,也能听懂一二。两书一侧重国家大事,一侧重天下琐事,敢问陛下,国家大事和天下琐事有什么不同?”

      王知府好笑:“先生,您是丁鹭书迷吧?这书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老人语重心长:“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处事应如著书,同样的道理于不同的人该怎么说,是一门学问。如今班姝一案,于众臣陛下可以不解释,但于百姓,陛下给出的解释存在有很大的误点。陛下要处死安逸,应该证据确凿,而不是因为安逸激怒陛下,陛下盛怒使然。我等跟随先帝多年,杀伐无数,为君者可以仁儒宽宏,但不可优柔寡断。安逸于国无害无利,可有可无,陛下若看他不顺心,暗里杀了也使得,何须开堂公审,落下把柄让丁鹭钻了空。所以我等认为陛下的举措极为不妥。现在陛下有是君权,可丁鹭手里握的是民意。如果丁鹭不能四肢健全的走出衙门,百姓会作何感想?陛下的权力自然可以压制当前,但民怒可以循环往复,而陛下的声誉只能一天不及一天。班姝案如何处置,还请陛下三思。”

      陈酉作出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叹道:“陛下,老先生说得在理。”

      郁泱陷入了冥思,这时差役跑进来禀报道:“陛下,丁鹭他中毒了,呕吐不止。”

      陈酉神色一紧:“什么情况,你们给他吃了什么?”

      老者镇定自若:“许是丁鹭自己磕的药,想牵制陛下。”

      郁泱见三位老人见识匪浅,一改之前的态度,和气道:“那朕该如何?”

      “解铃还须系铃人,丁鹭闹起来的民乱还该他亲自去平息。他所作所为目的在面见陛下,想是陛下自断言路,他才出此下策。陛下不如与他好好谈谈,令他处理好外边乱糟糟的局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岂会求朕,他只会抗旨。”

      老人:“倘若他真有歹念,我等也可协助陛下出谋划策。”

      “那好,带上来。”

      丁鹭被拽上府堂时,脸已经失去了血色,狼狈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像只犯了毒瘾的猎物。大夫忙端来一碗解毒汤,灌他喝下。

      郁泱冷哼道:“真佩服你的勇气。”

      丁鹭许久才缓过气来,勉强地撑起身子,粗喘着气不作回应。

      陈酉指着丁鹭鼻尖怒道:“你聚众说书,故意惑乱视听,意欲何为!”

      丁鹭扇了自己一耳光醒醒脑,有条不紊地从怀里取出一方方襟,举至头上,一气呵成道:“告陛下杀人如芥、丧尽天良!”

      方襟上血淋淋的写道一行大字:告当今圣上心术不正,杀害班氏,滥用皇权,嫁祸安逸,天理难容。
      大字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详细的写明了控告理由。

      郁泱当即摔了惊堂木,“砰”的狠狠一声,众臣纷纷跪下。他眉眼含冰道:“含血喷人,以下犯上!来人,割了他舌头。”

      一干差役走了进来。丁鹭同样含着戾气的双眼挑衅地看着郁泱,从容不迫地张开双臂,让他们擒拿。

      丁鹭既作得出与《经世论》媲美的书,少说有一万个心眼。老人连忙跨出一步挡住了差役,向郁泱道:“陛下不可轻率。看他处之泰然,想必有了万全之策。陛下要割他舌头,虽不毙命,但万一他自裁,来个一了百了,岂不证实他昨日的连篇鬼话。到时候百姓只会更怀疑官府。”

      郁泱:“死人可不会妖言惑众,死了才清静。”

      老人劝道:“陛下,他绝非…”

      丁鹭打断老人的话:“草民也佩服陛下的勇气。陛下可要当心,莫要因小失大,小人的命不值钱,陛下的名声也一文不值吗?陛下难,小人也难,不如我们勉为其难。陛下放了安逸,我还陛下一个正人君子的名义,如何?”

      郁泱微微扬起了头:“你说朕是小人。”

      “哪敢,草民才是小人。所以安逸若是丧命,小人保证陛下遗臭万年!”丁鹭声线温和,但带着恨意咬字,别有一番阴毒之味。

      “刁民!”陈酉上去就给丁鹭一巴掌,扇得很响亮,但一点都不疼。

      许沿平静问:“你把这辱没陛下的谣言扩散了?”

      丁鹭逮住陈酉的手就咬,唬得陈酉退得远远的,然后答道:“是。油桶已经布满了骆城,就等陛下引火了。”

      许沿一股官腔道:“造谣生事,煽风点火抹黑陛下,已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按大周律法,当斩首示众。”

      丁鹭抓住契机道:“不愧是大理寺卿,依国法治人不偏不倚。可倘若我并非造谣生事而是事实如此,那么敢问郁大人,你会如何判?”

      许沿默定,陈酉暗中指引道:“依法,起诉天子要签生死契。可不是凭你一纸血书就可以立案的,你以为陛下是人人都可以随便指控的吗,那岂不天下大乱!”

      生死契也是先帝立下的规矩。百姓要控告皇帝必须签生死契约,以性命作为筹码,三司方立案调查,百姓可以听审,皇帝必须有问必答。如果查实皇帝确有罪过,则控告人性命可保,倘若皇帝并无过错,则斩立决。这条律法并不袒护子民,因为天子是不容随意质疑的,而且三司傍皇家而生,其间的利害关系不言而喻,孰轻孰重、孰远孰亲三司最拎得清。除非有不共戴天、甘愿三生为奴的大恨,否则无人会选此下策跟皇帝对杠。

      丁鹭洒脱道:“我签。”

      郁泱眼帘微合,透着噬人的恶光:“你以为朕不敢治你?还是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试试咯。”丁鹭声笑脸不笑,朝许沿吹了声口哨,“把生死契给我,先帝可没说过皇帝有阻止百姓签生死契的权力。”

      堂上又陷入沉静,空气似凝结成冰刃,蒸起腾腾的杀气。刑部和大理寺无人敢拿出生死契,时间恍如禁止。丁鹭如一顽石,契合地融入这肃杀的气氛当中,昂首挺立。

      郁泱眉尖突然平缓开来,对峙的态度转变为礼让,平静地朝许沿点了个头,道:“给他。”这份平和无疑比之前的愤怒来得更阴森了些。

      大理寺小吏颤巍巍地把生死契呈到丁鹭身前,丁鹭抬起手将去摁那枚红色的印泥,忽然顿住了。

      陈酉:“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丁鹭抽了抽手,抬头目定郁泱,见郁泱正示威地看着自己,便弯起一抹浅笑,把手指伸进嘴里咬破,豁达地在生死契上摁下了血印,顺将那件血襟撩在了盛放生死契的托盘上,作为状词。

      小吏将签好的生死契和状词呈给陈酉过目,再呈给许沿。许沿看后,沉默了片刻,道:“大理寺及刑部即日立案重查,以十日为限,根据状词收集证据,核查有无,十日后在此开堂。此十日内,丁鹭交由大理寺看押。”

      “不必十日,今日便足够了,也不劳烦大理寺跟刑部,小人一个拷问便可,也无须百姓旁听。”丁鹭说罢整理衣冠,跪向三位老人,郑重地行了大礼:“小人命不足惜,但大周的江山是否任少主胡作非为,还求三位前辈持正不阿,主持公道。小人可以输,但陛下的为人不可不治。”然后,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签下生死契,原就处于万般不利的境地,律法之所以允许百姓旁听,就是为了声张那几乎荡漾无存的正义,让“告天子”不至于沦落成形式。而丁鹭竟然选择放弃公审,以一敌众,将自己的胜券一扔再扔,似乎并不想打赢官司。

      老人捋了捋胡须,微微点头。大周少有丁鹭这样顾全大局、深明大义的人,赔上自己的命不仅想挽救挚友,更想在保住君主声誉的同时将君主敲醒。丁鹭少说给郁泱留了一百条后路,现在的咄咄相逼,只是为威胁郁泱退步。老人看在眼里,叹惋了一声。

      郁泱冷眼一瞥,无动于衷。

      丁鹭起身后,转向许沿:“郁大人,可以开审了吗?”

      许沿余光留意了郁泱一眼,见郁泱没有示意,只好无力地点头应允。陈酉坐到师爷的席上,亲自做起稿录,许沿则作主审。府堂肃穆压抑,众人或是敬畏或是心慌,度妙如年。

      丁鹭开门见山道:“我之所以提请重审班姝案,是因为几个不得解的疑问,也是我指证陛下为杀害班姝凶手的理由。敢问陛下,四年前,即征妃那年,案宗记载你来过骆城面见班姝,那陛下真实的来由是什么?如今陛下的来意又是什么?为何大理寺提请重查班姝案的时候,陛下的第一态度是撤案?陛下为什么要亲查现场?为什么要针对安逸?先请陛下回答第一个问题。”

      郁泱心不在焉、胡口乱答道:“一见倾心,特来看望预妃。”

      丁鹭还在等郁泱作进一步解释,哪知郁泱已经答毕,堂上尬静了一小片刻。

      丁鹭错愕地眨了眨眼:“仅此而已?”

      郁泱:“对,仅此而已。”

      丁鹭转向问许沿:“郁大人,这个解释是否能推掉陛下来意是为杀害班姝的嫌疑。”

      许沿:“丁鹭,你的指控本就有八成无中生有的嫌疑。你既然指控陛下,则应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陛下的确有杀人之嫌,而不是凭一股怨念,生拉硬扯地拼凑证据。”

      丁鹭:“那安逸说他喜欢班姝才画了《谪仙图》,怎么就被无端反驳了呢!”

      王知府眼见挨打了脸,忙为自己辩护:“那是安逸跟本案牵扯太多,我反驳他合情合理,怎能说是无端反驳。假若你的设想成立,陛下千里迢迢赶到骆城,只为杀一个素昧平生的无辜女子?岂不是无稽之谈!”

      丁鹭:“成,我们就先搁置这个问题。既然陛下是喜欢班姝的,为一睹芳容仅二十余日便到了骆城。那么按理说陛下得见佳人后,应把酒言欢、促膝长谈。可为何案宗上记载:班姝入阁,不足一刻,贵人出。陛下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这个于郁泱而言就更好解释了:“人不如画上好看,朕很失望,便走了。”

      回答得几乎无懈可击。

      丁鹭竟无言以对,又尬了一瞬,道:“那么请陛下回答第二个问题,如今为何来骆城?听说陛下还是冒着病来的,到底什么事博得陛下如此重视。”

      “微服私访。时闻骆城地方官作奸犯科,朕心系百姓,心急如焚,是应该的。”

      王知府背脊一凉,他是趋炎附势了些,可也没做出什么欺上瞒下的糊涂事。

      丁鹭目瞪口呆,以前怎么从未见郁泱如此厚颜无耻。于是会意地点点头,讽刺道:“噢,地方官作奸犯科?晋州一月前遭遇天灾,洪涝频发,几日前传来灾讯,死了一百多人。陛下体恤百姓,应该冲着晋州去。”

      郁泱一掌桌案:“这轮不到你来指点朕。”

      许沿附和道:“丁鹭,不得拷问与本案无关的问题。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好好好!那请陛下回答第三个问题,陛下当初为何要提出撤案。一桩案子,既然要大理寺和刑部一同立案翻查,则原判一定出了大问题。以一个君主的德行,面对一桩误判的案子,居然不是鼓励严查,而是主张撤查,敢问陛下缘故。”

      “你!…”

      郁泱哑口无言,这个问题无论从哪个方面都不好解释,而短促的时间内又无法想到合理的理由,便僵在了那里。

      陈酉藏在桌案下的左手握成个拳,捶一下大腿,心道:漂亮!

      郁泱余光瞄了一下孟鸢,含糊其辞道:“声系皇家名声,朕当然要撤查。”
      直接甩锅给孟鸢,因为是孟鸢误判案子在先。作为孟鸢的大舅子,护短还算无可厚非。

      丁鹭:“那徇私枉法算不算是有罪?”

      郁泱不作反驳,道:“但案子如期重审,朕可没再阻拦。正是朕自省有过,所以亲自勘查现场,郑重其事。还有疑问吗?”

      丁鹭才知道郁泱的嘴皮子丝毫不逊于他,几乎无计可施,咬紧牙:“可陛下处处针对安逸,妄加罪名,何异于置方槐枉死!”

      “哼哼。”郁泱轻蔑地冷笑起来,不屑地解释道,“班姝、谪仙图、鳞漆…哪点跟他没干系。他又不肯说出作画缘由,凭什么不治他。”

      “可是班姝、谪仙图、鳞漆又哪一点跟陛下没干系呢!”随后转向众人,“知道鳞漆的人不单单是安逸,还有陛下和驸马!之前在检查《谪仙图》时,陛下看都没看画一眼,低头便道:‘安逸著有一本《色染集》,记有该毒丨的制作方法,名为‘鳞漆’。”丁鹭将郁泱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指道:“陛下知道鳞漆的制法,而《谪仙图》也确确实实经了陛下的手!”

      郁泱笑得更丧病了些,视人命如草芥般事不关己道:“先不论朕有无必要杀她,朕若要一个人死,何须大费周章。”

      “陛下的目的自然不是杀人,之所以大费周章恐怕另有隐情。”丁鹭沉默一瞬,脚尖抵着地面,目光微微下倾,“他们…不过是陛下跟太后斗法的牺牲品。班姝是,安逸是,各位大人…”丁鹭没有再点下去。

      陈酉跟许沿不禁打了个寒颤。

      郁泱脸色冷了下来,一字一顿似在警告:“与太后无干!丁鹭你最好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丁鹭平静地转了话题:“陛下画过一幅《采桑子》,在四年前,也是事发当年。

      郁泱:“亦与本案无关。”

      “但陛下的画说明了一个问题。‘恨君不似江楼月’?我不知陛下心仪的人是谁,但知道陛下唯那人不娶。”
      丁鹭点到此处,已离真相只剩下一层纱。郁泱目光越来越暗。

      丁鹭毫不领会,自顾自道:“假设一个人一直得不到他先祖留下的遗产,而这份遗产恰恰握在他敬重的外姓氏手上,他们的关系原本就非常非常的糟。而这个时候,外姓氏又要进一步剥夺他的自由,令他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那么这个人,会不会大费周章采取阴的手段,来对他亦敬亦恨的人进行报复?”丁鹭抬起阴森森的眼神,定向郁泱,“陛下好像忘了解释自己为什么看过《色染集》,或者否认自己会制作鳞漆。”

      安逸写的东西,他无一不一览无余。

      郁泱似承认道:“没什么好解释的。你不用含沙射影,凭一点小勇小谋还没资格妄谈国事。你理屈词穷,则扯上太后,不仅无稽,还可笑。”

      丁鹭:“若是与太后无关,一国之君弃政查案,小人看来也是无稽,还美其名曰‘心系百姓、微服私访’?倘若不幸被小人说中,陛下此行确实与太后有关,那小人就更觉得荒诞了,朝廷上的事,何必拿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作梗。”

      “朕警告你,要指控朕下毒,最好拿出实打实的证据,休在这耗朕的时间!”

      丁鹭:“陛下的每一个解释似乎都合情合理,但前后却自相矛盾。是,一国之君没有理由大费周章杀害一个无辜的女子,可见陛下的心思是成实的,可既然陛下有如此思量,当初岂会为看望一个女子而放弃朝堂呢!至此,小人再问一次,陛下当初为了什么来骆城面见班姝?”

      一语中的。郁泱怔了,再一次无话可说。

      众臣低低垂着头,怯怯地左顾右盼,这的确是个问题。

      丁鹭紧接道:“驸马接二连三销毁证据,是当真为安逸好,还是为掩饰陛下的罪行?小人没有实打实的证据,那陛下就有实打实的证据证明安逸令班姝磕毒了吗?杀害班姝于陛下没有利害关系,但于安逸又有什么好处?安逸的确没有解释给班姝作画的原因,但陛下又有哪些问题认真解释了?如果陛下问心无愧,何必心不对口,何须遮遮掩掩呢!”

      安逸的定罪原本就处理得马马虎虎,这使得丁鹭有了更多反驳的理由,局势隐隐之中有了转机。

      三位老人看向孟鸢,孟鸢慌张地摇头摆手道:“不干陛下,我当时只以为是安逸的作为,才…”

      丁鹭:“近年来,太后可有催促陛下成婚?”

      郁泱脑子还环绕在上一个问题,丁鹭步步紧逼,他无暇思索,答道:“有。”

      众臣心知肚明,打郁泱十七岁起,太后就一直催到了今天。

      丁鹭步步设陷:“当《谪仙图》呈到陛下眼前时,陛下是什么想法?”

      “他!…”郁泱忙不顾接话,差点说漏了嘴,当即止住。

      “他?”丁鹭连忙追问,“陛下当时就知道是安逸的画?”

      “没有,朕不知道。”

      丁鹭怒喝:“撒谎!假若陛下是在审查《谪仙图》时才知道是安逸的画,那为何陛下看都没看一眼就确定画上的唇墨是安逸创制的鳞漆!”

      郁泱眼帘微张,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脊背一片发麻。

      丁鹭:“是否陛下早早动了杀念,欲除掉一个选妃向太后示威?陛下厌憎安逸,世人有目共睹,当《谪仙图》出现在陛下眼前时,陛下是否当即决定以班姝试刃,让安逸揽下这个罪名。”

      郁泱神色显急,辩解道:“妄加猜忌。”

      丁鹭转向许沿,问道:“大理寺和刑部一同来查班姝案,可知陛下一同来了?”

      郁泱节节败退,许沿眼见情况不妙,不敢违郁泱的意思,但又不得不回答。依丁鹭这般死斗的态度,弄不好把他也告了。“大理寺同刑部…皆不知。”

      陈酉暗暗补了一刀:“陛下是来微服私访,我们自然不知。”

      丁鹭:“还要拿‘微服私访’说事?陛下四年前来,可谓说为安逸,今朝亦如此。”

      郁泱:“你胡说!”

      见郁泱略显出无力反击的无赖之态,丁鹭得意地扬起了嘴角:“陛下睁眼说什么瞎话,忘了在不夜城,陛下逮住我,张口便问我安逸下落。敢问陛下,那日是陛下来到骆城的第几日?”

      郁泱要开口解释,丁鹭抬手示停:“不,鉴于陛下不喜欢说实话,还请陛下的随身侍从来回答。”

      形势对郁泱越来越不利,无人敢传侍从上堂。丁鹭也盯住在场的每一人,看谁会去外边跟郁泱的随侍通风报信。

      场面再度僵持。

      “各位大人不敢传唤,那我自个唤人好了。”丁鹭大大方方地走到府堂门口,向外大喊道,“陛下的贴身侍从是谁?滚一两个进来!”

      两个小侍从耷拉着脑袋进来,谨小慎微。

      丁鹭:“我问你们,陛下是何时抵达骆城的?”

      小侍从不知所以,只知丁鹭签了生死契,正在拷问圣上。圣上都要对生死契敬让三分,他们更要知无不言,便老实答道:“小的记性不好,不知道是哪天了。不过那天在不夜城遇到丁先生,正是那天晌午我们刚到骆城。”

      丁鹭满意地点点头:“你们一到骆城就去了不夜城?”

      侍从:“是的。”

      丁鹭:“见到安逸就逮?”

      侍从:“是。”

      丁鹭:“好了,你们出去吧。”

      侍从惶惶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惶惶不安的郁泱,当即吓白了脸,疾步退了出去。

      丁鹭直视郁泱:“陛下,这莫非就是你匆匆赶来骆城的目的?心系百姓呢,微服私访呢?”

      郁泱竭力掩饰道:“不夜城是鱼龙混杂之地,朕去巡查,见你跟安逸,令人追缉,有何不可。”

      “平白无故,陛下追缉我跟安逸做什么?”

      “因为安逸杀人犯事,大理寺跟刑部在追缉,朕还不能拿你们了?”

      “就是说陛下来之前,就已经知道大理寺和刑部要捉拿安逸了?”

      郁泱不知丁鹭下一步棋是什么,为了圆这个谎,便道:“是。”

      “既然那么恨安逸,陛下为何一开始还要撤案呢?”

      郁泱忍无可忍,摊牌道:“朕本不想撤案。”

      “那就是为了寻理,给许大人硬扣皇姓,跟太后怄气了?”

      郁泱的确有那个意思,太后如此器重许沿,他干脆顺水推舟,给许沿一个国姓,让太后认许沿做干儿子得了。不否认道:“是,那又如何?”

      “哎!”丁鹭摇头哂笑,郁泱再一次掉进他埋好的陷阱,“我好似忘了,陛下之前还说撤案是为了维护皇家尊严、跟太后无干,这会怎又变成跟太后怄气了?”

      “你!…”

      丁鹭打断郁泱:“当案子查下来,陛下一路指证安逸为凶手。既推了罪名,又狠狠给了太后一击。一石二鸟,一举两得,陛下英明。”

      郁泱几近狼狈,焦恼地看向孟鸢,妄图孟鸢能为自己说上一两句话,但想想,孟鸢那小脑瓜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便又烦躁地回过头去。“只要安逸是凶手,朕所做的一切都不过分!”

      “陛下还能理直气壮地说不过分?”丁鹭苦笑,然后厉声道,“陛下不自觉耻笑吗!鳞漆根本不是安逸添上去的,是陛下你。”

      郁泱破口大骂:“滚犊子!”

      丁鹭:“记得陛下之前否定了安逸的提请,拒绝画师鉴定画上的唇笔。哪怕安逸是困兽犹斗,可请画师查一查,对陛下来说能有什么损害?还是怕查出唇笔出自陛下之手。”

      陈酉捶案而起,凶横道:“陛下还怕了你这个刁民不成,来人!把《谪仙图》呈上来,再请几十个画师好好的查,让那犊子心服口服!”

      郁泱寒毛乍立,一个惊堂木本能地砸向陈酉,怒发冲冠道:“不许查!”

      “砰”的一声,所有人的目光刹时全部转焦到郁泱身上。

      丁鹭当即跪下向三位老人磕头:“请先生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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