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谪仙图2.0 ...

  •   鳞漆这个名字是安逸起的,取自一种红腹蝴蝶的翅膀,辅以胶液等材料研磨成汁后有漆的光亮,所以取名“鳞漆”。

      郁泱:“他本意在提炼一种颜料,而后才知道有毒。鳞漆质地细腻莹润,用来描点绎唇再合适不过,像唇上覆盖一层糖一样。除了他和与他相干的人,不会有人知道是什么毒,所以你们查不到。”

      《色染集》算不上一本书,是安逸制作颜料的日记。安逸第一好玩女人,其次好玩颜料。世间的颜色不下千万,每发现一种颜色的制法他都能亢奋好几天。由于有这门子爱好,他还结交了一群道士,专门收集炼丹用剩的残渣。
      这本日记至今还扔在翰林院书库的一个角落里,无人问津。

      若不是郁泱提起,许沿还无从考证,本想通过审问安逸得到答案,这会倒省事了。

      陈酉反对道:“即便毒是安逸调的,也是他用在画上的。可班姝为什么会抹在唇上?这里面还有原因。”

      郁泱:“班姝有个怪癖:借画上的美为己用。她寝房挂有四美图,其中西施及贵妃像少了些粉黛。这幅《谪仙图》若是原封不动的话,上面的唇染不应该那么浅,安逸不会把女人的唇画得那么糟糕。班姝唇上的胭脂应是从这幅画上刮下的。”

      众人再往画像细看,发现班姝的唇果然有瑕疵,染色不均,好似有人在墨水未干时挑弄过,与她身后的荷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花瓣着墨尚且细致均匀,何况是女主人的唇呢。

      许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西子最美眉尖若蹙,贵妃最美两颊生红,凡懂四美的画师定不忘着重刻画各美的特点。而班姝房中的西施像淡了眉黛,似有人用湿棉一点一点的晕了下来,贵妃像则淡了脸上的胭脂。倒是貂蝉及昭君像完好,这一点难明白。”

      郁泱:“你若见过班姝,就知道她骨子里媚得像貂蝉,话说她还弹得一手好琵琶。见过班姝的人都道她集四美于一生,有过之而无不及,班府的老嬷说的,班姝每日会把四美图看上一个时辰,以好长相近。”

      郁泱看了柳姑一眼,柳姑会意,补充道:“的确。小姐学过琵琶,还请过艺馆的妈妈们教媚姿。小姐爱美,所以很早就仿效四美了。但是小姐有没有晕画像上的墨,我尚不能知。”

      郁泱肯定道:“她有晕了,并抹在了自己脸上。孟鸢叮嘱你们把班姝用过的东西烧了,想必把那些描唇晕墨的物件都烧了吧。若我没猜错,当初孟鸢搜查班姝的房间时,就发现了蘸有鳞漆的描唇笔。孟鸢,你最好从实招来,事已至此你也护不了安逸了。”

      孟鸢体察到郁泱在步步相逼,眉头紧蹙,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武粼儿细思了一会,道:“我早听姐妹们说过班姝有这个癖好,只当她们是拿她开玩笑罢。不想…真有这档事。”

      差役不解道:“难道班小姐也懂得用火把鳞漆融化以便于取用?”

      许沿:“当时是大暑天,鳞漆是自然化了。”

      班夫人心口一抽,两眼一蒙晕了过去,万万没想到女儿的死因竟然是“自杀”。方常哭得愈发厉害起来,差役递给他一块手帕,令他捂住嘴。

      陈酉故作轻描淡写道:“所以安逸无心害她,她却有心抹了毒脂,不慎吞食丧了命。郁大人,这可怎么断?”

      许沿眼神飘忽了一瞬,点点头,又不敢苟同道:“如果安逸有心呢?”

      陈酉:“怎说?”

      许沿:“这个问题不明显吗?安逸既然画出班姝肖像,说明他见过班姝。明知鳞漆有毒,他却执意以毒为墨。纵是送画,却不直接登门,而是通过修云寺转送到班府,然后销声匿迹。这里面,还疑云重重呐。”

      郁泱重新坐定,冷静旁观。陈酉有些按捺不住:“甭拐弯抹角,赶紧把安逸拖上来对质。”

      许沿不急召安逸,审问程序若乱了,一些问题会淡化下去。然而还没来得及阻止,刑部就把莫追拖了上来。

      莫追有点畏惧地打量堂上的人,概不认识,但无论是谁都他么俊俏。在牢的时候便听到说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及驸马大驾光临,三人都是翰林七贤,这会儿见了,果然不同凡响,不愧是帝都的读书人。坐在阶上的那位最一表人才,挺鼻薄唇、剑眉星眸,应该是驸马了,眼前穿着威严的两人,应该是许沿和陈酉,而身旁垂头丧气的小哥,乍一看也颇为俊朗,不知是谁。若不是铐着枷锁,莫追还以为自己到了哪家书院。

      莫追被押上公堂,丁鹭自然要跟过来,偷偷摸摸的站在堂外。

      莫追老实巴交地磕头道:“见过各位太爷。”

      观察了莫追两天,几人也明白他脑子出了问题。换做往常,安逸会给他们磕头才怪。陈酉一干人有点发虚,哪受得起他拜,好歹鹿都一枝花。

      郁泱:“你站起来说话。”

      “哦。”莫追愣愣地站起来,不用跪说明问题不大。

      安逸的性格陈酉是清楚的,要么不正经说话,一旦正经绝不扯谎。便开门见山道:“这幅《谪仙图》是你画的吗。”

      画是安逸亲笔已不可否认,陈酉多此一问不过是客套的过审而已。

      莫追诚恳答道:“不是。”

      堂内忽的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汇集到他身上。他本来还挺自然的,这会被盯得发慌,迷糊起来,吞吞吐吐道:“不是吗?”

      陈酉:“除了你,谁能妙致毫巅、一笔传神?”

      莫追觉莫名其妙,耿直道:“那你们应该拷问安啥玩意去,你们不正逮捕他吗,还没逮住呐?听说他杀人了?他肯定杀人了,那德行迟早要杀人。”

      陈酉千言万语被塞在喉,更觉莫名其妙:“难道你不是?”

      嗯?!

      莫追顿时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跟那个丁鹭一样误把他当成安逸了!“大人明鉴,我不是安逸!我脸上没有毒疮!”

      陈酉一把捏住莫追的脸:“少跟我装,你脸上何曾有过疮。”

      “没有?那也不是我呀。误会,都是误会!我这是眼疾,治好了就不红了,不是天生的,跟安逸不一样!”莫追手脚并用地解释。

      许沿暂作旁观,坐回到位子上。孟鸢撇过头去,没脸看。只郁泱还能矜持的正襟危坐。

      陈酉换两手捏住莫追的脸:“你还作?”

      脸疼!

      莫追很想咆哮,又不敢,婉约道:“大人大人,公堂上呢,人在看。”

      陈酉:“你还知道人在看?赶紧招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莫追:“可我真的不是安逸。您们随便传个街坊来问,他们都能证明。”

      案子涉及骆城双绝,又扯上了“国民闺宝”,还有一干风流倜傥的中央大臣压场,自然引得万人空巷。府衙外堵满吃瓜群众,水泄不通。幸好府堂和大门之间有道隔墙,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许沿:“传个人问问无妨,看他这些年都做些什么。”

      差役到门外挑了几个认识莫追的人,带了进来。

      莫追看到傅讥、师叔、三娘和老板娘来了,喜出望外,这下他可清白了。

      傅讥上来先是瞪了莫追一眼,恼他终于闯祸了,而后才证明道:“他叫莫追,法号圆季,原在修云寺带发修行,是个和尚。”

      陈酉一听眉毛夸张的扬起,如五雷轰顶,不自觉拔高了音调,近乎咆哮道:“什嘛!和尚?”

      陈酉的反应令傅讥错愕,憨憨地点头确认:“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和尚!哈哈哈,还圆寂!怎不叫涅槃呢!”陈酉忙不顾扶住一旁的差役,捧腹痛笑,快哭了。“亏你做得出!哈哈哈,不行了,我要歇歇。”

      傅讥一伙人麻木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搓。

      孟鸢紧紧抿住唇,许沿背过身去面壁,全身微抖。

      只有郁泱不苟言笑,俨乎其然的走到正案前敲响惊堂木:“肃静!”

      陈酉一干人连忙收拾面容,变回一本正经,但从他们抽搐的脸部肌肉依旧能看出他们正在艰难地忍受着什么。

      陈酉:“安逸呀安逸,我真是低估了你。只有我想不到没有你做不到啊。”

      莫追冤枉得快崩溃了:“可我不是安逸!”

      傅讥忙为他辩护:“圆季他真的不是安逸,不但不是安逸还十分憎恨安逸。曾扬言说如果遇到安逸,非得把他暴打一顿。”

      不行了,陈酉连忙掐住自己一块肉:“想不到你还有自虐倾向。”

      丁鹭举手从堂外冲进来,扯开了莫追的上衣领,露出了红色的里衣。“我证明他不是,且不说他不认得我,安逸能穿成这猴样?这审美,跟个花姑娘似的。”

      莫追:……

      郁泱:……

      安逸穿衣一贯两种风格,要么素白要么素黑,何曾穿过这种里红外黄、外焦里嫩?

      莫追人品虽然单纯,但绝不痴傻,连忙道:“花姑娘怎么了,我乐意这样穿,你管得着么。”

      丁鹭恶意举报道:“他还喜欢一个叫三娘的女人,听说是个厨子!你们觉得安逸会喜欢厨娘吗?”

      莫追顿时炸毛了,一把扑过去捂住丁鹭的嘴。那天看他给自己送吃的份上才跟他说起这件初恋,这会儿怎拿出来说,到底是他的私事跟案子无关。最重要的是三娘还在一旁看着!

      “厨娘!”陈酉一副会悟的模样,哪怕郁泱要贬他官职他也认了,总之今天控制不住。“快快传来,好让我瞅瞅!”

      罗三娘尴尬地站了出来,莫追背过身去抱头蹲在了一旁。

      “奴家叫三娘,在八仙楼当厨子,不知莫兄弟是不是指别人?”
      三娘长得浑圆,声音也厚实,长相憨态可掬,面带油光,穿着朴素,身携柴米油盐之味。皮肤白皙细腻,想是常日在厨房里呆,蒸汽熏出好肤质来。当然,亮点是拥有一副大胸。

      老板娘捂嘴笑了起来:“自然是指你了,还能有谁。剪烛呀,你有这份心早跟我说嘛,我也可帮你撮合撮合你说是不。”

      “俾直,你可以哈!”陈酉并非笑三娘资质平平,而是笑安逸越来越接地气,曾经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浪劲儿彻底灰飞烟灭了。

      陈酉使劲儿把莫追架起来,莫追却死死往地面钻,耳根都红透了,捂住脸的手怎么都拔不开。陈酉拿他没法,拍了他一巴掌:“怎变得扭扭捏捏了,喜欢人家就霸王硬上弓,躲什么躲。喏,骆城父母官在场,叫他给你做个主!”

      一场人命案的审堂,画风彻彻底底歪了。

      “肃静!”郁泱再次磕响惊堂木。

      莫追一个起身将陈酉撞倒,脸色十分难堪,气得红彤彤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儿,推开差役冲了出府堂,跑回了监牢把自个锁在牢房里,钻进了蒿草堆。

      差役跟着莫追,见莫追“乖觉”,跑回府堂禀报:“大人,莫追把自己锁在牢房里了。”

      何曾见过安逸在女人面前发怂,还怂成这副模样。

      许沿忍不住了:“这回估摸是真爱了。”

      孟鸢:“臊得像个雏儿。”

      郁泱拿起惊堂木就往堂下砸,咬牙道:“你们三个作死的东西,罚俸一年。休堂!”

      孟鸢:陛下我错了!

      许沿:我只说了一句!

      陈酉:拿去!

      各人各自去休息,陈酉急不住地跑回寝房,趴在床上放浪形骸的痛笑了一场。

      郁泱转去牢房,默不作声地站立在门外,目定莫追高撅屁股、头扎进草堆的蠢样,片刻后道:“拿些午膳给他。”

      “是。”

      牢头识时务的拿来几碟精致的小菜,扣响牢门:“莫追,吃饭了。”

      莫追一动不动。

      牢头:“吃饭了!听见没有?”

      “不吃!”语气抱怨,拒绝得大义凛然,没有丝毫犹豫。

      郁泱眼帘微合,余光泛着寒气。居然连东西都不吃了,有那么难受吗?

      牢头只好将饭菜搁在那里。郁泱对牢头道:“待会跟他说已经罢走了罗三娘,收拾收拾,好上公堂。”

      “是。”

      郁泱从侧门回到府堂,其他人还没到场,便吩咐侍从去传唤,然后坐在椅子上喝起闲茶,听见几人在堂外聊天。

      老板娘口无遮拦,又说又笑:“喜事呐,三娘你何苦愁眉苦脸呢!你俩什么时候开始暗送秋波的?”

      罗三娘的声音显然不自在:“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待莫追只如兄弟,从没有过非分之想,我寡妇一个,年纪又比他长。传出去不好听,还是别提了。你问傅讥,我待他俩都是清白的。”

      傅讥诚实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莫哥他…是有点喜欢三娘,三娘你别误会,你待我俩好,莫哥心也直,谁待他好他就喜欢谁。改日你凶他一凶,兴许他就收心了。”

      “放心吧!”丁鹭宽慰寡妇道,“莫追不是喜欢你,是喜欢你的厨艺,傻不拉几的都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还以为是男女之情呢。莫追这人好吃,从小又没娘,恋母情节有点严重,三娘你长相慈眉善目,常日里又关照他,胸还壮实,母性特征凸出,他顶多想枕在你怀里睡觉而已。事情不大。”

      “你这人,说话怎那么俗!”罗三娘既恼火又宽心,“幸好是这样,不然以后还不知咋处。”

      郁泱面上从容不惊,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傅讥好奇:“诶诶诶,你怎么知道莫哥他没娘?你认识他?”

      丁鹭笑了笑:“老板娘,你们店捡到宝了,他就是安逸。”

      “他?”老板娘将信将疑,“他若是安俾直就不用来我店里打杂了,画幅画就能腰缠万贯,还会嫌我给的月钱少吗?”

      丁鹭调侃起来:“我瞅你长得不赖,说不定他想把你弄到手呢。他撩女人的手段五花八门,多了去了。小心点好,别上勾了。”

      “用不着讨好我,他若真是安大官人,我倒贴来追他。”

      郁泱面上虽从容不惊。但天子恼了,日头乖觉的躲进云层,周遭应情的阴冷下来。

      一群鱼唇的人来还毫不自知的在天底下肆无忌惮的畅所欲言。

      “你不嫌他好过无数女人?”

      “哎呀,迁客骚人哪个没有点风流韵事。他肯娶我,我就嫁!”

      “你不怕休?”

      “易求无价宝,难睡秦淮卿。有什么好怕的,机不可失。”

      轰!天边突然一阵雷鸣。

      “青天白日的怎打起汉雷来了?”

      傅讥悟了!道:“阿弥陀佛,举头三尺有我佛,非礼勿言!话说回来,方才你还说莫哥不是安逸,这会又说是了。不怕知府老爷定你个藐视公堂罪?”

      丁鹭:“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也看到了,几位大人压根没考虑你们的证词,笃定了莫追就是安逸。我称他不是,是想看看几位大人的反应。”

      大臣陆续来齐,案子继续开审。莫追被拎了上来,老老实实的跪着,一副任人宰割、生无可恋的失魂模样,目光呆滞。

      因为方才的笑场,许沿这会想一本正经都自觉虚伪,牵强地咳了咳嗽,威风堂堂地执起卷宗,装模作样道:“莫追是吧?本官问你,你见过班姝吗?”

      人证物证惧有,莫追不仅见过班姝,还厚颜无耻的纠缠过!

      然而莫追只是摆头,一言不发。

      许沿:“那这幅画你见过吗?”

      莫追点头。

      许沿:“这幅画是哪来的?”

      莫追摇头。

      陈酉恨铁不成钢道:“说话啊,不就是表白了,你至于吗?”

      傅讥疑惑地看了看莫追,认为知而不言不妥。反正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坦诚道:“我和莫哥见过班姝的。那天我和莫哥一齐下山化缘,到过班府。记得莫哥还说班小姐的唇脂不好看,班小姐恼了,把我们轰了出来。对了,莫哥脑子不好使,有时候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估计…”傅讥拽了拽莫追,“你是不是又忘了?”

      莫追两眼一闭,仰瘫在地上:“人是我杀的,结案吧。”

      众人:……

      许沿威逼道:“藐视公堂是要吃板子的。”

      莫追无动于衷。

      郁泱怒起,一击桌面喝道:“传罗三娘!”

      莫追一个鲤鱼翻身:“那天我同往常一样到画室取画这幅画便放在桌上我也不知道是哪位施主留下的我只看过一眼。”

      许沿蒙了一会,理了理,问道:“画是外人放在画室的?”

      傅讥解释道:“修云寺设有一个画室,供笔墨纸砚,给前来拜访的文人墨客写字作画用的。那年寺里遭了贼,偷东西就不说了,还放火烧寺,之后的一年我寺都在重修当中。香客念我们可怜,捐了不少钱,墨客来往也频繁起来,说给我们多画些画、写些东西,拿去卖了也好赚点钱。画室时时有人,我们也不每刻盯着,只到闭寺时才去收集墨稿,《谪仙图》就是那会来的。我看到画像的时候,墨迹还没干呢。”

      陈酉:“就是刚刚画完的意思了?”

      傅讥点头:“是的。”

      莫追这时怯怯地垂下头去,抿住嘴。

      许沿逮住莫追的小表情,道:“你有话要说。”

      莫追发虚,感觉身体被掏空。“没…没话说。”

      许沿束手无策,靠在了椅背上无奈哂笑,比划手势道:“首先这幅画的确是安逸亲笔。也就是说安逸前手刚画完了画,后手你就发现了画,这里面逻辑并不复杂。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追追,是不是你自己画的?”

      莫追一巴掌盖在脸上,感到鸡同鸭讲。“你们要看到证据才承认我不是安逸是吧,好,我给你们证据。”莫追左手挽起右手的衣袖,大大方方的将右手展示出来。

      右手乍一看没什么,但凝眼一看问题便出来了,白皙修长的手指,看起来极不灵活,奄奄无力,甚至有点走形。

      莫追:“我天生一只废手,筷子都执不住,怎么拿笔呢?”

      郁泱当即一怔,上前拽住了他的手腕,每一个掌纹都看进眼里。麻木蠢钝,的的确确是一只半死的手!

      陈酉一干人脸色大变,统统围了上来,前前后后看了好一阵。

      郁泱唇齿微颤,声音里带着索命的怒腔吼道:“太医!”

      太医听到传报,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莫追荡漾起来,左手扣鼻,右手任由他们来复观察。“怎样,信了吧。”

      傅讥:“莫哥的右手一直这样,能抓住东西已经是造化了,哪能画出个人物来。各位大人,你们真的误会莫哥了。”

      太医检查完回禀道:“不是天生的,应是意外磕碎了指骨。看样子再拿不起笔了。”

      众人沉默的散了开去,黯然无语。

      莫追挨个欣赏他们的表情,一副副“理屈词穷”、“无言以对”的垂败模样教他爽快。难为他们一个个贵为翰林学士,挨打了脸无话可说,够憋屈的。然而看到郁泱时,莫追冷不防打了个寒颤,那是一对布着血丝的冷眸,正气横横的盯着自己,好似要他血债血偿。莫追连忙脑袋一缩,低下头去。

      他只管嘚瑟,岂知陈酉一干人的一语不发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怜悯惋惜,不知如何劝慰。

      一个画师废了执笔的手,不亚于丢了性命。他们无法理解莫追为何还能“相安无事”。

      或许正因为废了手,才难过得傻了吧。

      郁泱走回座位,步子有些不稳,疲惫道:“退堂,改日再审。丁鹭和太医留下。”

      即便郁泱不留,丁鹭也会留下,正有话要说。

      其他人走后,郁泱问丁鹭关于安逸手的事情。

      丁鹭一如既往:“我不知道。”

      郁泱脑袋乍疼,闭目扶额,凛若冰霜道:“说实话。”

      丁鹭不知郁泱心里打什么算盘,若有其事道:“从…从马上摔下来,正正磕中了手掌。”

      “哪一年?”

      “匈奴来朝…求和亲那年,冬天。”

      郁泱苦笑,像是自言自语:“我说他为何入冬起手套一直戴到了次年重阳,哼哼…哼哼…”

      丁鹭一脸懵,趁郁泱看起来还算清醒,忙道:“陛下,我提议将案子放一放,先把安逸的脑子治好。他一天不承认自己,这案子一天没法审。”

      郁泱转问太医道:“安逸脑子是什么情况。”

      太医:“看他目前的状况,以前的事情一概不知,做过的事情又不记得,应该是全失忆后又间歇性失忆了。这治失忆的法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简而言之是让他重温以往刻骨铭心的一些事,效果如何难讲。姑且试一试。”

      郁泱揉着太阳穴:“他画了《拙荆戏子图》,并非完全失忆。”

      丁鹭:“亦非间歇性失忆那么简单,人傻了,也不好色了。给奶吃就是娘,太单纯,会不会是…三魂七魄被不干净的东西勾走了?我觉得有必要做场法事。”

      郁泱默许地点了头,再一次信了邪。

      傍晚下起了小雨,时逢梅雨季节,牢里阴冷沉湿,连空气都蕴漫着水汽。

      莫追嘴里吊着干草,烦闷地躺在蒿草上,将被子掀至一旁。他体格奇异,儿时一场大病之后再没犯病,从此“四季如春”,无论严寒酷暑都只穿春装,不怕热也不畏寒。冬可卧榻替暖床,夏可平铺当凉席,可谓居家旅行必备床品。

      莫追弄不明白,为何人人都称他是安嫖。掐数算算,他记忆只有七年,安逸销声匿迹也是七年,细思恐极,莫不成他真是那浪货?没理由啊,他明明一只废手,难道安逸是左撇子…莫追打量起自己的左手,左手也不灵活,尚可拿好汤匙,但画起画来还不得龙飞凤舞?

      莫追绞尽乳汁的想了许久,得到一个结论,如若他非得是安逸的话,那一定是拿屁股在作画。

      丁鹭带上白水沁来到牢房。什么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当然首属安逸的默认未婚妻——白水沁了。

      白水沁捎来个软绵绵的枕头,等牢吏一开锁便迫不及待地跨进门去,久别重逢,无语凝咽,眼含泪光:“安公子!”

      莫追本不想理会,以为是堂上那群奇怪的爷们来探他,然而听见一个好听的女声,回头看了一眼,起身问道:“你是谁?”

      白水沁愁肠百结,但终究是喜大过于哀,抹干了眼泪笑起来:“公子不记得了,不打紧,水沁会尽心协助太医和丁先生给你治病的。公子垫这个枕子,睡得不规矩容易落枕。”白水沁欢喜不已,话停不下来,给莫追合上被子,“公子虽说不怕冷,但牢里湿气重,好歹裹上挡一挡。现在年轻气盛不以为意,若不慎落下了病根,老来如何使得。”

      女子温柔体贴,长得也俏丽可人,一对灰色瞳孔的明眸格外灵动,似有说不尽的心思,虽说小家碧玉,但举手投足间隐隐有干练老成的大家之风。

      莫追叹这世道真是日了狗,这么好的姑娘居然被拈花惹草的人弄到了手,让那些矢志不渝的好男人咋整。“姑娘没缺心眼吧?我认识邻村一个秀才,人品不错,相貌堂堂,一点不输安痞子,要不给你介绍介绍?”

      白水沁收了笑容:“公子病了,尽说胡话。”

      “瞧你人好才劝你不要跟安嫖走近,小心交友不慎。”莫追又细细看了女子,大惊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拙荆戏子图》上的小丫头。你是哪儿的人?”

      “翰林院研磨婢女。”

      “来找安嫖?”

      “嗯。”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苦哩!”

      几个牢吏进进出出搬来了一些东西,好像要架锅。丁鹭一边整炉火,一边调侃道:“你知道你跟安逸很像吗?”

      莫追闷道:“人若是不走运,生来就有人跟你撞脸。”

      锅架好了,还布满了一桌生食。莫追懂了,掀开被子走到桌前:“我喜欢下雨天吃火锅,心暖和。”

      莫追正想喝汤,白水沁如有先见之明的给他盛了一碗。莫追略不好意思:“谢过姑娘,我自己来便好。”

      等莫追心满意足地喝完,丁鹭才道:“安逸算术差,爱数手指头,喜欢在下雨天吃火锅,吃之前要喝一碗未下菜的底汤。”

      莫追听罢,默默地放下了碗。

      “八年前安逸摔伤了右手,就不怎么吃火锅了,难夹菜,而后喜欢上烤串和糖葫芦。”丁鹭用筷子把煮熟的肉丸一个个串起来,放到莫追碗里,“因为可以用左手拿。”

      莫追很想甩丁鹭脸色,但还是不争气地撸起串串来,而吃人的嘴软。“那他怎么画画?”

      丁鹭郁郁地喝下一盏酒,心似有一口闷气堵着,声音中透着难受,道:“鬼知道,用屁股?”

      竟跟他想到一块去了!酒逢知己千杯少:“来来来,干一杯!”

      丁鹭将酒碗扔了,抱起酒坛子一干到底,不到一会就眯了,一边夹肉吃一边醉醺醺道:“老安啊老安,我想你啊!”

      丁鹭好似卖酒疯了,莫追不知要不要理会他。算了,还是理一理。“想他什么?”

      丁鹭抱着酒坛子摇摇晃晃道:“想当年街尾深巷,破纸窗前,灯火如豆,吾在床头执笔著书,汝在床尾研磨作画,好荡气回肠的淫丨词艳赋,好如歌如泣的春闺图集。你我废寝忘食,作了三天三夜,忘了病榻上还有个嗷嗷待哺的老娘。把文章和画订成了册,白天里我说书你卖书,能赚三两钱,一两逛花院,一两药老娘,屯下一两娶媳妇…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凌云壮志!”

      莫追从来不知贩卖禁丨书可以这么高尚与澎湃激昂。

      说话尺度有点大,白水沁难为情地低下头去。

      丁鹭说着说着,泪流满面,拿起衣袖狠狠吸一把鼻涕,继续:“那是我最怀念的时光,我逮住船夫在渡口等你,直到凌晨你都没来,干巴巴的等了五天,你怎说跑就跑了呐?回到家食不知味,给你守了三年的丧,老娘催着要媳妇,我就把田车夫的女儿拐了。凭我多年的著书心得以及我最拿手的交丨欢姿态,轻而易举让媳妇怀上了龙凤胎,如今孩子都三岁了。可是老安你在哪儿?我有这样的喜事都不知道上哪儿跟你说!”

      白水沁心里咯噔了一下:“守丧?”

      丁鹭已经迷糊,听此惊回了一丝意识,沉默了一瞬,懒懒地看向白水沁,凶道:“我当他死了,当他死了!”

      白水沁吓了一跳。

      丁鹭捶心道:“这堵得慌,跟谁说都不明白!提笔想写些什么,一愣就是一天。好在又听到了你的消息,突然云开月明了!哈哈,我带上你送我的折扇,连夜赶来骆城,见到你心口都在抽哇,可你为什么一脚把我蹿到阴沟里去。才知道你傻了,罚酒!”

      丁鹭给莫追满上了一杯,酒洒得满桌子都是。郁泱之所以恨丁鹭“图文并茂”,是恨他的文章能有安逸的绘图。书与画可以相依相生,字与画为何偏偏不可呢!

      “是是是,我喝。”看丁鹭似真的痛心,莫追连忙喝个干净。丁安虽说品行恶劣,但知交一场,亦有清清白白的情谊。“我祝你俩终成眷属,同归于尽。”

      丁鹭皱起眉头:“滚开,老子有女人!你用来恶心陛下的那套,少来恶心我。”

      白水沁感触极深,轻轻哽咽,斟满了一杯酒自顾喝起来。

      莫追给白水沁添了些菜,安慰道:“姑娘,你别学他。吃些东西。”

      “好。”白水沁收起伤怀,浅浅的笑了,复往莫追碗里添菜。“我跟丁先生一样,再见公子,喜不自胜。”

      丁鹭大笑起来,疯疯癫癫道:“等你的病好了,带我们去你家见老爷子,顺便把你俩的事办了,皆大欢喜!”

      白水沁连忙给丁鹭倒茶:“丁先生你醉了,喝口茶解解。”

      丁鹭撇开道:“我没醉!安逸早就说要娶你了,若不是脑子出了问题,我们两家的小孩估计都手牵手念书去了。”

      白水沁愣住了,似有些心急,按捺住了:“公子不曾说…娶我。”

      丁鹭醉迷迷的看向莫追:“那年七夕你没跟弟妹说?”丁鹭直接呼白水沁为弟妹。

      莫追看看丁鹭,又看看白水沁,无语道:“我怎么知道。”

      白水沁细细回忆过去,她愚笨,只会研磨倒茶,但安逸的一言一行她都记得清楚。“记得有一年七夕,公子给我从宫外买了余亨酒楼的豇豆溜肥肠。丁先生莫见笑,我久居宫中,日子过得千遍一律,所以偶有一点惊喜都会铭记在心的。”

      丁鹭狠狠点头,打了个酒嗝:“我没笑,就是那次。还是我跟俾直一齐去买的。”

      白水沁:“我一边吃…他一边支支吾吾地跟我说些奇怪的话,想是有重要的事说,然后陛下来了,因耗子咬破了陛下的衣裳,陛下拿他训斥,他回来后就没心思说了。”

      丁鹭拍案叹息,怅然若失道:“正是了,那节骨眼上!他想说他会求太后把你许配给他,他要风风光光、光明正大的娶你呀!”

      白水沁当即哑然无语,手中的碗筷落到了地上,失神的看着莫追。

      莫追缩了缩:“瞅我做什么,不是我说的。我爱三娘。”

      白水沁双眸打着颤,欲言又止,跑出了牢房。

      丁鹭怒其不争道:“瞅你说话,伤弟妹的心了。”

      “我…冤枉。”

      夜半三更,郁泱房里的灯还亮着。方才牢头来报了牢里的情况,郁泱神丝游回当年。

      那年七夕,南省上贡了一块极好的端砚,雕有洞庭湖水,别是一番境意。好砚配佳人,他拿起砚台赶去翰林院,路径院外的小树林。耗子栓在一棵松树下,惬意的午睡着,安逸跟白水沁坐在远处的葡萄架下,有说有笑。

      他收了笑容,留了个心思轻悄走过去,听了两人对话。

      ——“水沁,溜肥肠的味道如何。”

      ——“公子买的,都好。”

      ——“那…那你多吃些,我…买了两人份。”

      ——“公子你冒汗了,我替你擦擦。”

      ——“谢了。水沁…”

      ——“公子想说什么?”

      ——“我…记得太后答应实现我三个愿望吗?”

      ——“记得。你救了公主,太后对你感激不尽呢。”

      ——“我第一个愿望,求南国停止进贡榴莲;第二个愿望…”

      ——“你求了一匹良驹,要去云游四海。”

      ——“只多一年我就回来。等我回来了,我向太后请第三个愿望,求…”

      他越听越觉不对,正是七夕,安逸一定会有所动作。

      ——“第三个是什么好愿望?”

      ——“我…额,我…”

      十万火急!他几乎本能的扔掉了手上的砚台,急忙跑到了松树下,一把摁住耗子的头压向自己袖口,小声而仓促的命令道:“快咬,快咬笨狗。”

      耗子那条浪狗跟他主人一样,哪敢以下犯上,愣是死也不张口。

      他心急如焚地撬开耗子的嘴巴,将衣袖塞了进去,一手钳住耗子的嘴,一手往外拔衣袖,非得弄出个破口来。而耗子一个蹭腿,逃脱了他的禁锢。

      那边安逸:“我想跟太后要…”

      千钧一发之迹,他自己动口,生生将衣袖咬破了个大洞,随即大怒道:“安逸,看好你的狗!”

      安逸被他吓了过来,跪在地上磕头。瞄了一眼耗子,躲在松树后可怜楚楚的趴着,眼里有莫大的委屈。

      他几乎将衣袖怼到了安逸脸上:“疯狗把朕的袖口撕了,你自己瞅!”

      “我…我赔。”

      “你陪得起?”

      “那…怎么办?”

      “拿去缝,补不好仔细你的命!”

      想罢,郁泱生无可恋的闭上双目,捂住了额头。他最害怕听到的,今天白水沁还是听到了,哪怕是从丁鹭嘴里说出。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