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与歌·卷一》丶漓妄

3、贰、金兰谱就（下）

　　贰、金兰谱就（下）
　　人界，幽州路府。
　　“老爷！老爷您快来看看啊！大事不好了！”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路老爷便被管家焦急的呼喊声吵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披了外衣前去开门，只见老管家神色慌张：“老爷您快随我去正厅瞧瞧吧！”
　　正厅里一如往常，一眼瞧过去没看出什么特别。再往里走了点，路老爷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往日里摆在正厅悬架上的财神像摔碎在地！！
　　“怎么回事？”路老爷心痛不已，颤颤巍巍一块一块捡起摔碎的财神像，身后管家连忙伸手接过，向老爷说起事情缘由：“自从两天前小少爷来了府上，先是铺子遭了贼，昨儿是店里一个伙计受了伤，今天这这这……又砸了这尊像……老爷啊，这可是自您经商三十多年以来，一直供在府上的财神像啊！”
　　路老爷沉默不言，管家又道：“再说小少爷，不吃不喝不哭不闹，说句不好听的：小少爷这模样和死人没什么区别，老爷可曾见过哪家正常孩子是这么个情形？这两日府上请来无数大夫，哪个不是束手无策？”
　　“那对男女送来书信确是夜儿的字迹不错……”两年前，路老爷曾极力反对自家儿子这门亲事，可是那个不孝子啊……
　　次日清晨。
　　“老爷！”管家的喊声如同催命的序曲：“店里伙计来报，从京城回来的货船失事了！”
　　“随船伙计呢？”货丢了权当破财消灾，人伤着了可就是大事了。
　　老管家回报：“伙计们倒是平安回来了，只是……只是现在阖府上下人心惶惶，店里好些人都说什么府里有妖邪作祟，嚷嚷着不干了……”
　　见路老爷又陷入沉默，管家也实在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不如……不如咱们把小少爷送去昆仑山？”
　　路老爷闻言回了神：“昆仑山？你说的是山海镇六姑娘府上？”
　　“六小姐出身江湖世家，颇有威名，想必少爷和少夫人也是放心的。”这小少爷在自家这种普通商贾府中断断是留不得了，管家道：“再说六小姐身怀武艺、心地又好，咱们府中有难，想必六小姐不会袖手旁观。”
　　“夜儿在信中也说到六姑娘……那就这么办吧。”

　　魔界，十里画舫。
　　火纹衣衫的少年背靠桌案，面前墙上挂着一幅画，上有题字“天山雪”。少年正瞧着画愣愣出神，一盏泛着血光的火焰琉璃静静悬在身旁。
　　他名幻炎，是魔界里至高无上的魔尊，可若是将他放在人界，不过堪堪十八的年纪。
　　事情要从一千年前说起了。那时，前任魔尊夜倚弦以半个魔界为代价血炼九幽阵，引起六界动荡，生灵涂炭。后来，神、鬼、仙、妖四界之主联手将夜倚弦封印，九幽之战终得平息，魔界却陷入混乱之中，是大祭司魔音力挽狂澜重整魔界，救魔界万民于水火，此后近一千年，魔音执掌魔界大权却没有自立为魔尊。直到五年前，魔音拥立幻炎成为新任魔尊，此举令整个魔界震惊。自那之后，魔音云游天外不知去向，再没有出现过。
　　而这十里画舫修建于两年前，毗邻魔界禁地血龙渊，平日里若无他事，就算是日月魔君也不能随意来此打扰。
　　幻炎擅画，什么灵山秀水、花鸟虫鱼，或是哪家女儿颔首娇笑、哪家公子英姿飒飒，于幻炎笔下皆是栩栩如生。这幅《天山雪》成画于两年前，似乎是他的得意之作，将画装裱挂在十里画舫正厅不说，时时还会望着它出神。
　　“那时候倒是我多管闲事了？”话语很轻。
　　“呵，如果不管，那次人界之行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笑声也很轻。
　　三年前的冬天，人界，天山帽儿村。
　　“此去剿匪，诸位大侠千万小心，老夫在此代全村人谢过各位了。”老村长已是古稀之年还要如此操劳，当真不容易。
　　一个清丽的女子声音笑得轻巧：“村长言重了。”
　　此行六人。
　　穿白衣的那个看着像是大户人家里养尊处优的少爷，摇着一把描金折扇，不像是来剿匪除害，说他是来游山玩水的倒还更应景些。紫衣人的穿着打扮也像个少爷，只是长剑伴身看起来有点功夫，据说还会些医术。这个穿灰衣的像极了街边混混，看起来不是善茬，若不是听老村长说起他与紫衣人称兄道弟，当真瞧不出来他俩会是一家。还有一个黄衣少年，只知道是与紫衣、灰衣二人一起来的，又不似那二人关系亲近，再多实在瞧不出什么，叫人觉得深不可测。最后一个便是刚刚那把清丽声音的主人，也是一行六人中唯一的姑娘，着一身素雅蓝衣，腰间软鞭也泛着蓝，幻炎看着鞭子觉得眼熟，像是……又摇摇头在心中否定道：应该是我多心了，听老村长说她是名门出身的小姐，怎么会用那等邪物为兵器？只是人界所谓名门望族之流多不胜数，不知道这人有没有点真才实学？可别拖了大家后腿才是。
　　听说天山匪贼挺厉害的，横行霸道鱼肉乡里，扰得周遭村民叫苦不迭，不过他堂堂魔尊怎么会怕这些？心中又思量着：我身在人界还是不要暴露身份比较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匪寨里，五个少年各制一方，蓝色的身影一闪、再一闪，软鞭灵动绕过众人，一招探营取将直取匪贼头领，群龙无首，一哄而散，蓝衣少女娉婷立于寨中，莞尔一笑。
　　还没容得人喘口气儿就听得远处传来猛兽咆哮声，入眼竟是百八十头熊？！仙山海市多有灵力，可眼前这景众人真的没想到，敢情这寨子是因为有熊撑腰才横行了这么些年？
　　“力道不小。”面前一只红熊倒下，适才一爪子拍在了枪上，幻炎不禁抖了抖手腕，一恍神间身后又一只熊向他扑来。
　　“七霞映日！”
　　魔界，十里画舫。
　　火焰琉璃红光陡盛，打断了幻炎的回忆：“谁？”
　　“幻翎，命日月魔君去查。”画舫外一个白色身影领命而去。
　　“当初走的潇洒，明知道那丫头是认了真把我们当作她哥哥的……”幻炎的话语里七分不悦，三分不屑。
　　后来，是白衣少年说几人意气相投，提出义结金兰，幻炎一时兴起便答应了，蓝衣少女随即点头同意。六人就着茶楼里的清茗，以茶代酒，天地为证，结为金兰，邀约日后一同行走江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再后来，大哥与二哥不和，起了争执差点大打出手，幸好有妹妹从中调解，可任凭妹妹舌灿莲花，这金兰情谊终归是走到尽头了。六人各安天涯，剩下幻炎在人界闲逛几日，只觉得索然无趣，干脆打道回了魔界。
　　转身落座望着桌上白纸，提笔点墨又迟迟不肯落下，犹豫半晌还是摔了笔，从袖中抽出一张锦图铺在桌上。画名《烟沙》，是那年五月仲夏，他送给妹妹的生辰贺礼。
　　“妹妹知道我从不会以画为礼送人，多年来唯一例外便是《烟沙》……可是妹妹好狠的心，这一剑划得利落，半点看不出心疼。”《烟沙》残卷上有利刃划过的痕迹：火纹衣衫的少年眉清目秀，一杆长枪斜立身旁，蓝衣姑娘却画得粗糙，像是他人后来添上去的：“妹妹要把自己添上去，尽管来找我就是了，这画功拙劣实在是……呵……”
　　笑意在嘴角蔓延：“我永远都是你的三哥。”

　　鬼界，往生涧。
　　其实偌大鬼界说白了无非是另一个人界，凡人阳寿耗尽，鬼卒前去勾魂索命，人便化身为鬼。百鬼若愿走，自行去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忘却前尘投胎转世便是了；若不愿走，这鬼界便是新居，人界有的东西鬼界都有，一样不差。
　　往生涧本是百鬼离开鬼界前去轮回的必经之路，直到两年前，四爷初来鬼界时，一眼便相中了这处地方，执意要在这里搭建院落住下，新任鬼王路夜也纵着他，下令要入轮回的百鬼寻了条新路径去。
　　你问四爷是谁？四爷姓夏，单名一个天字。
　　夏天原本是个孤儿，幼时结识路夜，得路家收养，与路夜情同亲兄弟。后来路夜携夫人入了鬼界，夏天也一同跟了来，因为当初结拜时他排行第四，鬼界中人便尊称他一声四爷。
　　往生涧里一星绿光泛起，夏天抱一坛美酒，翘着腿靠着窗栏，许是小时候流浪街头的那段经历，他总还如当年那般言行。是了，当初是谁说喜欢靠窗的位子？
　　四爷爱酒，鬼界中人谈论四爷时都是这样的——“今儿个又见着四爷在楼里喝酒。”“四爷酒量那真不是吹。”“上次那件事真是麻烦四爷了，一坛薄酒还望四爷不嫌弃。”
　　当然，四爷也不是没日没夜的醉在往生涧里，四爷会练枪。人界江湖里有两把名枪，一名熔金、一名落日，四爷所持便是落日。
　　三年前的冬天，人界，天山。
　　“原本还以为带着你一个小姑娘家的会是累赘，现在看来倒是我错了。”夏天向来一副混混模样，刚擦干净了银枪仔细收好：“怎么称呼？”
　　“小姓慕容。”少女一身如水蓝衣：“不知阁下……”
　　“夏天。我爹娘没得早，是夜哥的父母收留了我，那时候正好是夏天，我就这样叫我自己了。”提起身世夏天是一脸的满不在乎，又似想起什么，略显局促地问道：“村长说过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肯定看不惯我这种人是不是？”
　　“少侠误会了。英雄不问出处，少侠此番仗义援手，便是个好心人。”少女笑的天真。
　　“你这想法倒是稀奇少见，不过甚合我意。你一个丫头片子孤身在外还是多长点儿心眼吧，当心被人骗了。”夏天也随她笑了起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我这样的好人。”
　　“这是自然，多谢少侠关心。”只见少女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只是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夏天没有会过意来。
　　“瞧少侠模样，不过是比小女子虚长一两岁，如少侠所说我是丫头片子，少侠岂不是黄毛小子？”少女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淡淡笑着。
　　“呵，小丫头真是伶牙俐齿不饶人，信不信我揍你？”夏天意思着抖了抖手里的枪：“我就是个街边混混，你叫我混混就行了。”
　　少女侧过头多看了夏天一眼，没有说话，兀自策马走了，夏天愣了愣，随即也翻身上马追上众人。
　　人界，肃州城。
　　“几位客官里边儿请嘞！”肃州是西北重镇，出城不远便是嘉峪关，来往的商旅行客一天见着百八十个不是难事，店中小二眼力劲自然不错，一看六人装扮便知是大主顾，颠儿颠儿的跑来引着几人走到厅中最亮堂的位子。
　　“大家坐吧。”白衣少年合上描金折扇，请他们先入座。
　　却听蓝衣女子道：“适才瞧见二楼临窗的位置空着，不如坐去那桌？”
　　“这是什么讲究？”问这话的自然是夏天。
　　“四哥有所不知，这家茶楼所处地势高一些，二楼可以看到全城景貌，几位哥哥不觉得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么？”
　　“哈哈哈，这倒的确，看来妹妹对此地很是熟悉。”说话的黄衣少年带头上了二楼：“从前我游历四方时也来过肃州，却不曾注意这些，佩服。”
　　“五哥过奖了，小妹以茶代酒，敬五位哥哥一杯！”蓝衣女子为自己倒了杯茶。
　　“今日我兄妹六人义结金兰，定当不醉不归！”说话的是二哥路夜。
　　“不醉不归！”
　　仰头饮尽杯中酒水，可那时说好义结金兰，如今只剩得我一人了……
　　“四爷。”一名男子站在往生涧院外，确认夏天看到了他这才伸手推门进来，另一只手里提着个精致的食盒：“六小姐差人送来糕点，不过听说王上那里没有，只得四爷才有。”
　　“妹妹是担心二嫂病中有什么忌口，所以不送点心给二哥，她向来心细。”夏天招呼男子在院里坐下：“你也来尝尝。”
　　来人名叫夏至。多年前是夏天仗义救了他，听他自报姓名时夏天很是惊喜，又得知他无处容身，便做主留他在鬼界任职，闲时也同他切磋武艺。后来夏至往人界办事，偶遇故友长歌，夏天又留下了长歌，路夜看他二人不像是心怀不轨之辈，也就由他去了。
　　“四爷救命收留之恩，夏至没齿难忘。”夏至心中满是感激：“当初救我，后来收留我与长歌，也不介意我们的身份来历，真心相待。”
　　“妹妹曾经教过我一句话，叫做英雄不问出处……”

　　人界，点苍山。
　　青竹一点苍山老，流水一痕天地迢。点苍山虎踞神州西南，直指苍穹，名号虽比不上昆仑、蓬莱这等仙山海市，可比之武当、峨眉倒更要响亮几分。山阴是繁华的大理城，还有洱海点缀其间，山阳处与无量山遥遥相望，山间终年云海缭绕，世间见过点苍山顶是何模样的人没有几个，便是久居在大理城的人也不过是知道山脚下的石碑罢了。
　　点苍山脚立有一块石碑，上刻一个“伍”字，是点苍山云弄峰上那座辞院的主人当年义结金兰时所排位分。辞院修葺素雅，门额牌匾上刻有“素缘”二字，主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名唤龙川。
　　三年前，人界，燕王古墓。
　　“捉住那个女娃娃，宗主重重有赏！”墓墙外面嘈杂的喊杀声甚是烦人，墓墙里面一个蓝衣少女靠着墙边坐在地上，右手捂着左臂，有鲜血从指间渗出，只是少女此刻无暇顾及手臂上的伤，心中正盘算着如何逃脱。外头那些人是九毒宗的弟子，奉他们宗主之命前来追杀她，听说九毒宗主是当年莫氏毒家幸存的后人，呸，什么四大世家，不过是妖界的走狗。
　　“回禀九毒使，这附近林子里咱们都找遍了，确实没有。”来报的九毒宗弟子衣袍褴褛沾血，想是刚刚经历过一番苦战：“依属下之见，怕是躲进古墓里了。”
　　“废物，连一个中了千蛛毒的人都找不到，宗主养你们是吃白饭的吗！”天蛛使蛛儿脾气急躁，接到属下传书之后她马不停蹄地赶来燕王古墓，见到的却是对面一个丫头片子虽身受重伤仍在顽强抵抗的场面，她施展千蛛毒一击即中，对手中毒后狼狈逃走。
　　“蛛儿姐姐脾气这么大，以后找不到人家敢娶你过门这可如何是好？”玉蜂使玉儿是第二个赶到的。
　　“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有本事你倒是把那丫头找出来啊，她那移形换影之术就是易五哥在这儿都不一定能破解！”蛛儿一鞭子抽在了地上。
　　“这就是蛛儿姐姐你见识浅薄了，她们姐妹二人的移形换影之术可不是你想的那样，适才她一人死撑多时，你又用千蛛毒偷袭重创于她，她哪儿还有气力发动移形换影之术向她妹妹求援？”玉儿冷冷一笑，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白瓷瓶：“再者，我还真有那个本事找到她，这瓶是寻人蜂，你那些破蜘蛛能做什么？”
　　“你！”蛛儿被她气得说不出话。若论武功，蛛儿比玉儿高了不知多少倍，但是玉蜂使是宗主面前的红人儿，可不敢轻易动她。
　　白瓷瓶里飞出一只玉蜂，嗡嗡闪了闪翅膀，随即飞进了燕王古墓，蛛儿心中一惊：真是躲进了燕王古墓里？
　　还未等到玉蜂飞回，玉儿便命手下前去墓中搜人，入眼除了古墓地上一滩还未干涸的血迹之外，什么都没有，蛛儿随即对玉儿还以一顿冷嘲热讽。
　　有道是月黑风高杀人夜，可九毒宗两大九毒使就这么让对手重伤逃走，着实是损了九毒宗的颜面，也不知道二人该怎么向宗主交待。
　　燕王古墓附近破庙。
　　“多亏五哥及时赶到，不然……我怕是要栽在九毒宗那两个人手里了。”蓝衣女子靠着墙努力调整了气息，挣扎着扯下一片衣角略略包扎了伤口，又运起真气自行疗伤。
　　“你伤的重，先别说话。”龙川掩上破庙的门，又搬来些枯枝本想生火取暖，随即一想火光引来了九毒宗人那可如何是好？索性作罢：“千蛛毒的毒性虽烈却不难解，这里距幽州不过一日车程，我带你去二哥府上休养。”
　　蓝衣女子表示拒绝：“不要。路家是商户，路伯伯府上都是些不会武功的伙计小厮，我教与九毒宗的恩怨还是不要牵连别家的好，若是因我给路伯伯招来灾祸，我怎么过意的去？”
　　龙川皱着眉点头称是：“你说得对，是我做事欠了考虑。”
　　蓝衣女子想了想：“我教中设有四神兽指挥使，其中北方玄武分坛建在燕都城里，我们去燕都找紫苑姐姐。”
　　“好，今夜委屈妹妹先在这里将就一晚，明日清晨我送你过去。”龙川解下外衣，披在女子身上，又渡了些真气于她，不至于遭寒风侵袭。
　　蓝衣女子勉强笑笑：“多谢五哥。”
　　“我们兄妹谈什么谢字？”龙川不敢合眼地守了一整夜，第二日送了蓝衣女子与她教中人见面后方才离开。
　　后来兄妹六人分道扬镳，路夜曾邀他一同前去鬼界，他笑着拒绝了。转而听从了妹妹的建议：避开各大名镇那些个是非之地，自己寻了点苍山这处幽静所在，在云弄峰上建起这座素缘辞，因为与妹妹同在人界，闲时还能邀妹妹来喝喝茶、下下棋，倒也惬意。
　　其实当初大哥与二哥不和一事，他早有觉察，妹妹亦然，只是有心无力回天乏术，可惜了当初豪言壮志，说的什么义结金兰，什么日后一同行走江湖锄强扶弱，什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看来却像个笑话一样……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