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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金兰谱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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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金兰谱就(上)
神界,沉香殿。
沉香,味辛、苦,性微温,有行气止痛、纳气平喘之效,在人界医家里算是有益于人的药材。可住在沉香殿中的那个人,昏迷至今已经数月,怎的还没醒过来?
“恭送天后娘娘。”雍容华贵的夫人自沉香殿走出,身后使婢、小厮们跪了一地。瞧瞧那位夫人的打扮,衣服上是用金丝绣着的百鸟朝凤,头上戴着步摇又雕刻成了凤凰于飞的模样,便可知那是神界里地位尊贵的天后娘娘,是现任天帝武稷明媒正娶的妻,闺名锦书。
而沉香殿的主人,便是天帝与锦书天后的独子,神界里向来被称为“纨绔子弟”,从不过问政务不说,还视天规如无物,众神对他皆是敬而远之、避之不及的神界二公子,名作武桀。
只是三四个月前,二公子陪着母亲锦书天后在瑶池赏花时,忽的直直倒了下去。这可吓坏了天帝和锦书天后,请了三岛十洲的东华帝君来看过,帝君却只能无奈摇头表示查不出原因,也并着神界一众医官们探讨炼制了不少丹药,都没什么效果。天后娘娘爱子心切,听说此事当然怒不可遏,下令要处置众医官,多亏了宅心仁厚的夙莞天妃出面劝住了天帝,医官们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二公子这一睡,就是数月。
这一日,天后身边的侍女焚花奉命前来沉香殿为公子熏香、煎药,刚在炉子上放好药罐就听到正殿里哐当一声响,似是盆子摔在了地上。焚花不禁皱了皱眉,心中暗道:我定要去禀明天后娘娘,这样粗笨的丫环怎能在沉香殿里伺候?该遣她去打扫天庭才是。
焚花起身去了正殿,却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满脸的不可置信,榻上那人……榻上那人竟然坐起了身?!
“娘娘!天后娘娘!”焚花慌忙赶回锦书天后所居住的青鸟殿,又与天后娘娘一同赶往了沉香殿,一来一回只花了半盏茶的功夫,这要是放在平常,青鸟、沉香两殿一来一回得是半炷香的时间。
“皇儿!”锦书天后匆忙赶来时,沉香殿的主人已换上了往日常穿的衣衫,带上发冠束好了如瀑的长发,手中正拿着一把素面扇子,撇开面上微微显露的病色不谈,当真是好一个翩翩公子。
“母后娘娘。”武桀说着要行拜礼,被锦书天后扶起,天后说话的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激动:“吾儿……陛下洪福庇佑,吾儿总算是醒过来了!”
母子二人一番叙话,天后娘娘絮絮叨叨地嘱咐了许多事情,这才放心离开,沉香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殿中服侍的婢女、小厮很少,依稀记得是从前武桀自己的安排,武桀不喜欢出行时前呼后拥,索性遣退了殿中大半的下人。
天后一走,武桀便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呆立在殿中许久,似是在沉思着什么,忽得回过神来,摇着扇子便往殿外走,身后一名小厮追了上来殷切问道:“公子要去哪里?”
“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了。”说着便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殿。殿外阳光正好,温暖而不刺眼,武桀想了想,寻着记忆里的方向走去。
一路穿过瑶池与凌霄宝殿,避开了正从大殿里恭敬退出来的众仙,好不容易才寻得一块僻静的地方——是九重天上最清幽的流光幻境,武桀记得从前他常常会来。
流光幻境里是漫天纷飞的桃花,十里桃林边一片碧湖,泛着波光,似繁星洒落。湖边还有一处院子,院中一座两层小楼,素净雅致,与幻境外头那些翠瓦红砖、镶金嵌玉的宫殿相比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处临水楼院门匾上书玉隐二字,修建于两年多以前,武桀记得当年是他亲自督建而成的。可是为什么呢?沉香殿才是他平日里食宿起居的地方,为什么他要大费周章的修建这间临水小楼,还是选在流光幻境这种鲜有人迹的地方?
刚一踏进桃林,便听得一声凌厉剑啸奔着武桀破风而来,武桀不闪不避,而长剑也似有灵性一般悬停在了武桀身前。武桀伸出手去握住剑柄,入手生寒?是人界里上好的天山寒铁所制,锻造时日怕是有七七四十九天之久,铸剑手法也是一流,寒铁虽重、入手却轻,不知是哪位铸剑大家的手笔?
“这是……”剑柄上镶着一块淡蓝色的石头,武桀一眼认出:那是女娲上神炼石补天时遗下的猫睛宝石,整个六界不过三块。猫睛石之下,刻着两个字——秋水。翻过剑身,却见另一面也刻着两个字——影沉。武桀喃喃:“这把剑真是奇怪,寻常兵器若要刻名,一个便是,这把剑却有两个?影沉……秋水……”
走进玉隐阁,又见桌案上有个物什泛着微弱蓝光,武桀向那东西伸出手,蓝光乍盛,向武桀飘来,这才看清泛光之物原来是一盏琉璃焰。相传琉璃焰本是仙界之物,分为冰、玄、火、毒四系,一系两盏,共八盏,守护仙子名叫幻月。曾听说,若能集齐八盏琉璃焰,便有呼风唤雨之力、覆灭天地之能,只可惜这千百年来从未有人集齐过八盏琉璃焰,加上琉璃焰没有位列六大神器,世间便又流传着说什么琉璃焰之力不过是仙界夸大其词。后来,幻月仙子失手打碎了一盏琉璃焰,被仙后贬下凡间,永世不得再回仙界。谁知那琉璃焰竟似有灵性一般随幻月仙子而去,仙后竟然无力操控,无奈派遣其他仙子下凡人界欲寻回宝物,皆是无功而返,只道是与宝物无缘。
上了二楼,隐约听见窸窣声响,武桀不作声,抬手捏了法决隐去身形想静观其变,却见房中青竹屏风后一只火红的小脑袋悄悄探出,对着武桀隐身的方向不住地叫唤,武桀现出身形:“你是哪一路的神仙?”
“原来是火狐族的。”小东西扑到武桀怀里,武桀这才认出它是只通体火红的狐狸,数了数尾巴只有六条,武桀抱着火狐狸奇怪道:“探你的修为分明不止六尾……”
望着怀中的火狐狸,小家伙一双眸正死死盯着他,武桀问道:“你认识我?”
“你有话要对我说?”见火狐狸点头,武桀追问道,只是火狐狸在点头摇头之前,先警觉地对着武桀身后叫唤了两声,武桀凌厉呵斥道:“谁!”
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奴婢焚花,斗胆请公子归还火狐狸。”
武桀瞧了瞧怀中有些发抖害怕的小家伙,冷了音容问道:“这狐狸是你的?”
想来焚花是奉天后之命,一路跟着武桀到这里的,只是武桀大病新愈一时不察。焚花行礼:“回禀公子,火狐狸乃是青鸟殿中的宠物,婢女看管不慎叫它跑了出来,无意惊扰了公子,还请公子责罚。”
“你在母后娘娘身边侍奉多年,我怎敢责罚于你?它既是母后殿中的宠物,如今我看上了,便做主母后赠它予我,想来母后疼爱儿臣,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不管身后焚花为难的面色,武桀抱着火狐狸走向窗边:“你退下吧。”
“公子言重了,焚花告退。”焚花到底只是个奴婢,主子有令岂敢不听?
火狐狸不能人语,武桀探它修为满腹疑惑:明明已过九尾功力,却不知为何少了三条尾巴?体内还有一股强大的封印,他解不开,但隐约能猜到是何人所为。火狐狸为什么会被封印?设下封印会让火狐狸暂时失去化作人形的能力,待封印解开才能恢复,那个人是怕火狐狸开口说话会走漏什么消息?那个人如此费尽周折,又是想隐瞒什么事情呢……
寂寂神界,万年如旧,还值得他停驻的怕是只有这玉隐阁了吧,尽管他已然忘记了为什么他会如此喜欢这里……
神界,青鸟殿。
“火狐狸跑了?上个月去水牢的时候明明还在……”正研究着棋谱的锦书天后今日心情大好:“罢了,它既不能化作人形,应该没有威胁,桀儿才醒过来,这点小事随它去吧。”
鬼界,忘情川。
“王上吩咐长歌送小少爷回去人界,你为什么一定要跟去?”
“我愿意走这一趟,不就去了?”
“你应该知道,未得王上和夫人许可,我们无常擅离鬼界是为大罪!”
“几十年前,我也曾擅离鬼界……当时怎么不见哥哥如此说教我?”
“你还记着当年的赌约?”
“赌约?也是,对于哥哥来说那只是个赌约,其他事情不是哥哥亲身经历,哥哥自然不记得。”
“当年之事我是有错,可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负心汉死了,你的女儿也死了,你还执迷不悟做什么呢?”
“我女儿没有死!她没有来过鬼界,她一定还没有死!”
“你?!你最好一直记得,这个地方叫‘忘情川’!”
“我知道,不必哥哥每次来都提醒我,哥哥若无他事还请回吧,我该去找长歌了。”
黑衣男子气急,拂袖转身离去,只留下白衣女子一人面对着忘情川,伶仃寂寥。是鬼界里的黑白无常,世人常说什么厉鬼勾魂、无常索命,可私下里再瞧这对兄妹,也没见着有多狠厉,世人怕是讹传。
人界,幽州城郊茶摊。
白衣女子不似出尘不染的仙人,反倒像极了地府里勾魂索命的白无常,整个人冷冷的让人不敢靠近。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玄衣男子,气宇轩昂一表人才,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普通百姓。是了,还有她怀中抱着的襁褓。
男子在树边栓好马,走进茶摊坐下:“白前辈,再往前就是幽州城,王上府中所在了。”
女子点点头,一双眼只是看着襁褓里熟睡的婴儿不愿挪开。
鬼界,鸢尾絢。
他是堂堂鬼王,一界之主,却无可奈何故人相赠的不败鸢尾:“鸢尾花开人不在……妹妹这话可是在恼我当年不告而别?是我执拗,这两年不肯踏足人界,你会怪我吧?不对,妹妹向来心思通透,怎会怪我?再说不是还有四弟常去走动么……”
鬼王姓路名夜,为王两年也不过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他原是人界幽州一户富贾商人家的大少爷,却生性不好经商之道,为此没少被路家老爷训责,后来得了机缘拜入门派上山修行了数年,学成后外出江湖行走,为人仗义,总算不是碌碌此生。
三年前,路夜救下了一个练功遭袭,以致走火入魔的男子。
两年前,路夜娶亲那日,男子登门拜访,自称是鬼界里至高无上的鬼王,愿以鬼界至宝轮回盘为凭传位于他。不过几日,路夜便带着新婚夫人入了鬼界,继任鬼王之位。
路少夫人姓如,名依依,是人界苗疆里如氏巫家的弟子。如家居于南诏大理,世代研习巫术,如家人也因此被世人称为如巫,在整个人界都是极有名的。路夫人的父亲如坠影、母亲如柳湄,都是如家旁系里天赋极高的弟子,可偏偏啊……只是旁系。大理如家向来嫡庶分明,创立至今千余年,百来位族长皆是嫡系弟子,生在旁系只能靠婚嫁入嫡,而如依依是族中唯一的例外。
如家现任族长名叫如娘,是前任族长如千山的遗孀,膝下一双儿女:长子飞展、幼女飞烟。如飞展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如家了,族长夫妇对他的出走置若罔闻,族中弟子便也渐渐不再提起他了。如飞烟倒是争气,五岁遍习如家巫术,七岁尽得父亲真传,只可惜……
后来,旁支里出了个如依依。七岁时便能将旁系弟子所能修习的巫术练得出神入化,虽比不上当年的如飞烟,但在如家后辈弟子中当属翘楚,无人能及,被誉为族中“第二个如飞烟”。六年后,如娘破例将她收为嫡系弟子,一生所学倾囊相授。如依依十六岁那年奉族长如娘之命去了中原,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路家少爷,十九岁嫁与他为妻随之入了鬼界,再没有回过大理如家。
鬼界阴暗,千百年来一直如此。路夜继位鬼王之后,便有了一个例外——鸢尾絢,便是鬼府后院中这片鸢尾花丛了。
两年前鬼界易主,路家夫妇搬进鬼府。丫环琥珀给主子收拾东西时寻得一个荷包,装的是鸢尾花种,琥珀将荷包交给夫人,夫人却说不曾见过,待问过王上才知道原来那是当年王上幼妹所赠,妹妹素来喜欢这些,对花与调香颇有研究。
随手将种子撒在后院,不过一个月便开了花。也不知是因为鬼界灵力太盛,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这鸢尾花开两年不败,还越长越盛连成一片,算得上鬼界一大奇景了。路夜为这片花丛取名“絢”,又施了法术叫旁人不得靠近这里。
“王上!夫人醒过来了。”说话的侍女远远在花丛外站着。
鬼府里灯火通明,琥珀扶着如依依缓缓坐起身来,她早产诞下小少爷不过半月,身子虚弱还不能下床走动。路夜赶到时,琥珀正摆弄着火盆,桌案上放着温热的粥和汤药,如依依见了丈夫,挣扎着想要下床,被路夜伸手拦住又扶着她躺了回去,替她掖好被角,如依依焦急问道:“小遥呢?”
路夜安慰她道:“无恙。”
“当真?可是……可是在我的梦里……我看见小遥他很痛苦,他一定在怪我了,他一定会怪我的,我是他娘亲啊……”如依依回想起梦里那般情形,哽咽地不能言语,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路夜抱住她:“若早知道禁术是报应在小遥身上,我断不会同意你为了我使用禁术。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小遥会没事的……”
路夜见如依依情绪渐渐平复,又缓缓说道:“我命长歌送小遥回幽州,还书信一封交于父亲,若有什么情况不对的,请父亲将小遥送去妹妹那里。”
“妹妹?也好,她的为人倒是信得过,只是又给她平添麻烦了。”如依依听了这个消息也是宽心不少:“你们兄妹感情真好,只是……”
“我们兄妹之间的事情你就别多想了,如今你该好好调养身子才是。”他们几个金兰之情自然是好,却要除开那个人……一样的寒铁剑、一样的冰焰琉璃、一样的猫睛石,可路夜到底敌不过那人身后偌大的神界啊,不然两年前他怎么会答应前任鬼王之邀?
如依依忽得想到什么:“是了,妹妹家中不是有位医术超群的长辈么?若是将小遥送去妹妹府上,是不是……”
门外小厮的敲门声打断了如依依的话:“王上、夫人,府外有个姑娘求见王上,说是从人界临安城来的。”
“临安?请她在大厅等我。”路夜扶着如依依躺下:“应该是妹妹身边的人,她家别苑位置隐秘,不想叫太多人知道,当年妹妹与我约好,日后若遣下人前来走动,通报时会说是临安来的。我出去瞧瞧,你且好生歇着。”
如依依点点头目送路夜出了门,又想起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忍不住神伤。
“欢歌见过二少爷。”来人一身黑衣黑裙,做一副江南女子的打扮,却没有江南女儿一贯的温婉,一言一行尽显洒脱不受拘束,一瞧便知是那家府上二小姐身边的侍女欢歌了。
路夜曾在妹妹家中做客小住过几日,似欢歌这些常常跟随主子出入的贴身丫环,他自然认识:“原来是欢歌姑娘。”
“二少爷是不是失望了?”欢歌开起玩笑道:“大小姐遣了羽裳回去山海镇庄子里有些琐事,曲水自然得留下,这跑腿的活儿就由我代劳了。”
欢歌手里一大一小两个包裹,先呈上了大的那个,打开一看是一件锦狐裘,针脚细密做工精致,欢歌解释道:“这件锦狐裘是大小姐亲手缝制,未曾料到夫人早产,现在送来希望二夫人还用得上。”
“妹妹有心,依依生产之后身子弱得很,眼下暮秋常常起风,当然用得上。”路夜接过包裹,入手便觉这狐裘厚重,想来穿着也暖和:“代内子谢过妹妹。”
欢歌摇摇头,说话间又打开了较小一些的包裹:“二少爷同我们府上还客气什么?大小姐请了工匠打造长命锁,保佑小少爷长命百岁。”
欢歌递上长命锁却无人接过,路夜伸手将长命锁推还给她:“实不相瞒,我已命人送了小遥回幽州。”
欢歌愣了愣,明显错愕:“幽州路府?”
路夜将事情始末向欢歌简单解释了一下,又拜托道:“若家父将小遥送到妹妹那里,还请妹妹代为照顾。”
“二少爷尽管放心。”欢歌替家中小姐答应下来:“这么重要的事情,大小姐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路夜点头:“对于妹妹我当然是放心的,小遥身上有半块玉,刻了个‘遥’字,另一半在我手里。”
“是。”欢歌向来聪明伶俐,主子们的事情从前也曾听自家小姐说起过一些,此番路夜行事怪异,她隐约能猜到些什么:“二少爷请恕欢歌多嘴,如果日后祸起,二少爷当真要以鬼界相搏?”
路夜愣了愣,以沉默作答,每次有人提起这个话题,他都选择了避而不谈。
欢歌见状心知不好,慌忙跪下:“是欢歌失言了,二少爷恕罪。”
“你不是我鬼界中人,就算要定罪也轮不到我。”路夜一声轻笑打破沉默,扶了欢歌起身:“你家主子是个好主子,好好跟着她们不会错的。”
欢歌也笑了:“欢歌对主子从无二心,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是。二少爷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这就赶回去将小少爷的事情告诉两位小姐。”
“姑娘一路小心。”路夜送走欢歌,忽又想到神界那人,手中长剑不禁握紧了几分,正是与“影沉”齐名,流传在外的另一把寒铁剑——“无痕”。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