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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三.迟暮 ...


  •   “……”
      格莱尔沉默了一小会,才重新笑起来,对汉森说:“看来,接下来庄园里会非常忙碌了。”

      皮埃尔在一旁听着,觉得他的话有些未尽的意思,但金发青年已经迅速地移开话题,转到庄园和小镇发生的趣事上——直到马车停在杂货铺门口,他们开始帮忙装卸货物时对话才结束。接下来的时候,他们在街道,酒吧和报童的吆喝声中不断听见这个消息,一整个上午,格莱尔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到底是怎么了?”午餐时皮埃尔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两人坐在酒吧外的长椅上,他端起麦啤喝了一口,指着面前纹丝不动的三明治,“从上午开始,你就有些无精打采。现在连午饭都不愿意吃了吗?”
      格莱尔仿佛这时才回过神来,象征性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我没事。”他说。放下木杯,用冰凉的指尖揉了揉太阳穴。
      皮埃尔狐疑地看着他:“你看上去可不像没事的样子,格莱尔。”想到之前马车上的对话,便多问一句,“是因为那位大人物?汉森刚提到他,你的脸色就不太好——你和那个斯莱特林有什么关系?”
      “我和他没有关系。”格莱尔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几个月前我在整理阁楼时,发现了一些从前的信件……我的祖父曾和这位斯莱特林公爵有过一面之缘。也许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消息,如果我有机会和他说上几句。”
      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皮埃尔也点了点头,道:“如果他有关于你家人的消息,那真是太好不过了。”话到这里他头脑转得飞快,立刻就犯起愁来,“可他是公爵,格莱尔。我们实在很难有接近他的机会。”
      “没错。”格莱尔说,“这正是我在烦恼的。”

      他放下手,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像是为思绪所苦。皮埃尔见状同情地与他碰杯,低声地劝慰道:“总会有办法的,哥们。”就像他谋划着见到娜雅一样,用勤奋的劳作和头脑获得赏识,许能博取到见面的机会。但他并不知道,当他听见格莱尔呼出一口气,像是接受了自己的建议,表情重新轻松起来时;心里翻滚着的却是别的念头。
      从听见公爵阁下的消息开始,格莱尔就隐隐有种预感——他想到了阁楼里那些陈旧的书信,也立刻回忆起一个月前从伦敦持续的来信:那些信并非出自公爵的手,却在字里行间透露着关于他身世的讯息,如果为这些他务必前往伦敦……他该如何做?
      他想揭开关于身世的谜团,从在阁楼翻出那些发黄的书信开始,知道自己仍可能有亲人活在世上,他的心底实在被卷起激烈的渴望。但皮埃尔、娜雅和庄园,照顾自己多年的玛琳娜,遍布他足迹的小镇……这些曾生活过的痕迹,自己存在过的证明,只为一个猜测,是那么容易就能抛弃的吗?
      是无法做到的。他只能将它们放在床头边的木桌上,然后用蜡烛和铜币压在最底层。
      他心里装着的已经足够多,不需要一个庞大得看不到尽头的念想;玛琳娜那里还有一封信,该将它拿回来,和从前那些叠在一起——他是不会离开的,他属于这里。

      如果自己不主动上前去,格莱尔想。那位公爵应当不会注意到他。拉马尔庄园不算庞大,却控制着镇上的码头和货运,甚至将镇上一半的农产业囊括其中。比起接受故交的嘱托寻找一个远亲,他更相信斯莱特林看重男爵对诺丁镇商业的掌控力;尤其对一个贵族来说,追逐利益才是目的和本性。
      那么便顺其自然吧,就像友人说的那样,总会有办法的。
      他绕开了话题,拿起一片三明治,递给皮埃尔:“夏天快要过了,皮埃尔。天气会转凉,晚风也会变得更猛烈……你要记得加固一下房梁,今早我出来的时候,注意到上面有不少裂口。”见皮埃尔点了点头,又嘱咐道,“也要注意清扫一下农舍,我昨天晚上从那里出来时,看见一些煤油洒在地上。玛琳娜婶婶身体一向不是很好,也许又在点灯时摔倒了……等入秋以后,你还是尽量多回农舍,别继续睡在农场仓库里了。”
      “我会注意的,格莱尔。”
      皮埃尔神色凝重地回答。同时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在秋天他能更卖力地工作,更积极地争取和表现自己,或许能赶在秋天结束前存上足够的钱——足以让他为婶婶在镇上请上一位医生,开几副简单的药方……越是这样想,心里愈发地激发斗志和战栗,可食道里刚塞下的三明治又像石头一样下沉,让他眼前发黑,忍不住双手颤抖:玛琳娜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今早送他们出门时唇色惨白像雪一般。他真的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放心。”他感到一双手压在肩头,从掌心触及之地传来热度,一点一点将热度传到眼眶,“放心。”那个声音再度说,低沉和令人信服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皮埃尔握住友人的手,感到火焰在胸口燃烧。他像是在温暖的手掌中汲取了力量,逐渐找回声音和流失的自信,缓慢地露出笑容:“没错。无论是你还是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经常这样相互劝慰,在无数次对话中相互扶持。格莱尔顺势向下压了压手掌,笑着说:“皮埃尔,你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不是吗?”
      那是当然的。皮埃尔递给他一个含着笑的眼神。年轻人的烦恼离开得很快,他呼出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塞下手中最后几口煎蛋三明治,然后嘟嘟囔囔地说:“格莱尔,一会和我去一趟码头吧。如果三天后港口有什么新货,我也可以提前留心一下……”
      “没问题。”格莱尔轻快地应下,并不戳穿他的小心思,“我们也可以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柑橘,如果价格便宜,还能给婶婶带上一些。”

      ……
      随从和马车等候在外。拒绝神父为他小心奉上的圣水,男人已经在教堂里站了一会。
      他今天依旧穿着黑色风衣,带着黑色绣上金线的皮质手套,像他前几日所做的那样,停留在布道台前,平静地注视上面摆放的圣经,和布道台后耸立的圣子塑像。他一只手放在身侧,右手叠在胸前,垂下视线时微微地低下头颅,像极了忏悔。
      如果胸前的手没有因紧握住挂坠盒渗出鲜血,如果眼里的冰冷再少几分,男人实在是完美而虔诚的教徒:他用财富将黄金和沾染露水的鲜花堆在圣子脚下,他用金色和银色的缎带装饰教堂,为灰墙添置巨大和精致的琉璃窗;他将散发着油墨味的圣经从印刷机上拿下,将它们的边用金和珍珠镶嵌,送给这教堂里的牧师和神父……他的下属和佣人为主基督歌功颂德,将甘醇的美酒注入圣水,与黄金和钞票一同布施。而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在教堂的布道台前长久地伫立,让仆从在外安静地等候;用荆棘穿刺手掌流下鲜血,淋在基督的法典上,和死亡一同蔓延过一排排长椅。
      这次也不例外。站在土地和这片土地孕育的信仰上,只有鲜血能令他回忆,令他铭记此刻作为一个人类存活的事实:他们热爱金钱,权势和宗教,弱者为它们追逐,强者以它们麻痹自我,没有任何一样能比彼此做得更多;但宗教总满溢对弱者的柔情,迫使他们听从命运,为金钱和权势所掌控,反哺它扎根的土壤与血液,看似慈悲实则残忍,既高尚又卑鄙。将私欲奉为信仰,强权赋予神性用作工具……几百年前麻瓜所奉行的,如今依旧在继续。

      死亡……能换取什么?
      换取布道台上经文中遗留的文字,换来布道台后洁白的受难雕塑,换取漫长时光中遗留的片段,人们口中谈论的历史。但对于他——他所爱过的,憎恨过,拥有过和背叛过的,仅剩手中逐渐冰冷的鲜血,留给他一个名字和沉睡的灵魂。为一次可能的复苏,他需要背负多么持久和漫长的等待……这却是他应得的,从死亡手中夺来,如同可笑的赎罪一般。
      手掌不顾流淌着的鲜血收紧。他任由回忆将他湮没和蒙蔽:曾伫立在伦敦街头,看车辆来来去去,蒸汽来来去去,工厂和齿轮与机械运转,他呼吸空气里漂浮的粉尘和烟霾;站在墓园里冰冷的墓碑前,一朵白蔷薇拒绝为他开放。他伸手折下那朵蔷薇,用黑色的火焰燃烬,将残骸和藤蔓按在胸膛……拒绝一个斯莱特林的选择,挑战他仅剩的耐心,无论是时间还是世界,他容忍的已经足够多。如今该是他索取的时候。

      在漫长的时间后,他拥有一个名字:尊贵,高高在上,无法企及。无论数十年还是数百年,这个名字只会属于他,拥有一切掌控者该有的权势与地位,他无可取代。
      执念不会令他疲惫。在等待中斯莱特林从一成不变的魔法里离开,带着力量和名字蛮横地截入历史,融进他曾蔑视的平凡人的社会:他迅速坐拥一切他该享有的,并将执念化作信仰,考量他鄙夷和厌恶的宗教与神性——专.制者的工具,悖德者的教条,伴随弱者微小的祈愿与无病呻.吟……只是背诵这些东西,加上一些毫无意义的后悔歉疚,就能当做赎罪吗?
      他该做的不是这样。他该摈弃这些无力和可悲的念头,用双手掠夺回时间和世界向他索取的一切,将它们赠予心中仅剩的名字和灵魂。
      他不会在神像面前请求忏悔,他不该忏悔。他该成为命运的主宰,时间的主人。如果它们想将自己心中的名字移去,用一段崭新的记忆抹去那个灵魂存在的痕迹,他不会允许。斯莱特林会用尽全部的力量,让那些道路最终通向自己。作为铭记,他们都有且只有一种选择。

      深色光线从巨大的落地窗折射开来,洒在教堂浅灰的石砖上,洒在伫立着的男人的黑发与风衣上。他英俊深刻的面庞上交织着冰冷和暖意,低垂的目光落在手上,鲜血顺着挂坠盒的银链滑下,一点一滴落在石砖上。
      他的随从小心推开教堂虚掩的木门,管风琴的声音还没有停歇,一个神父垂首着恭敬地站在门边,手里拿着镶嵌黄金与珍珠的铜版圣经。风从推开的门中翻滚而入,留下黄昏的剪影,铺开一副教堂与三个男人的旧油画。其中两个已经死去,仅剩一个活着的灵魂。

      ——“什么事?”
      斯莱特林缓慢地开口,胸口上的手垂落,将挂坠盒放入大衣内层的口袋。语气隐隐有被打扰的不悦,却更多心不在焉。
      随从深深垂首,语气恭敬地说:“码头上传来了消息,公爵阁下……轮船已经到港,您随时可以准备出发。”
      “将马车准备好。”
      公爵微微地抬起下颚,冰冷和傲慢地下达指令:“通知他们,我现在就过去。”
      得到指令的随从再次深深鞠躬,从门口退了出去,神父跟在他身后,将门再次小心地合上。教堂里再次只剩下光线和阴影,长排的木桌和砖石地面,垂首凝望叛教者的圣子。

      ——“迎接我吧。”
      男人忽然说。声音在空旷的教堂中回荡,低沉和饱含情绪。“迎接我吧。”他再次低沉地重复。

      “我,萨拉查.斯莱特林,将按约定前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章三.迟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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