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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立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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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独有的肃杀填满走廊,戴口罩的工作人员推着医用送餐车,车轮碾过地板的“骨碌碌”声响像不怕人的小动物,从立华林多的脚边悠闲地走过去。杏奈火化后不久,她的母亲健康状况急遽下降,后来住进医院。律香和林多这次是来看望她的。
步履沉重缓慢的立华律香走在他前边,两人从离开杏奈母亲的病房后就一句话都没说。
林多注视着律香的背影,今天早上他发现妹妹的头发似乎比印象中稍微长了一些,发梢在脖子的位置尴尬地晃荡。大概是嫌这样太难受,下午出门前,律香用一根黑色皮筋把头发一把扎起,束不起来的短发则用细长的发卡固定。
杏奈的头发要长得多,她通常会用发带绑成位置极低的双马尾或者单马尾。但林多第一次在驱魔师协会日本分部见到她时,她把头发披下来了,看上去温和而文静,令林多想到他在英国留学期间见过的一名图书管理员,那位中年妇女的身上总是带着从容镇定的气质,在炎炎夏日里穿靛蓝色连衣裙,优雅得像刚刚从小提琴演奏会的舞台上走下来。
与世无争,仿佛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一棵树。而且,看上去并没有被任何人洗脑,完全是在个人意志的驱动下,成为保护魔导书的“战士”。
她为什么会走上这条道路呢?林多没问过。谁能想到,年龄相仿的男生与女生,每次交流的话题尽是“恶魔和吸血鬼的动向、什么样的武器更有效、如何做好保密措施”之类的,不知情的人估计会以为他们在讨论电影或者游戏,毕竟这样才符合常理。
当然,律香也经常成为他们聊天时围绕的主题。
林多向杏奈透露过他与妹妹的一部分过去:“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律香关系亲近。她的存在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无法想象失去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每次她一哭,我就会安慰她说,没事的,我会陪着你,我一直在保护她。祖父死前也留下了要我保护她的遗言。保护立华家,保护律香,是我的职责。”
他不想让律香接触到任何丑恶、恐怖的事物,甚至不想让她看到研究民俗学的祖父受诅咒折磨而死亡的模样。
杏奈表情认真地点头:“你很珍爱她,一说起律香的名字,你的表情就会变得温柔……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接着,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还会在电话中交换关于律香近况的信息。
“学生会的钩贯雷姆今天早上送律香来学校了。对不起,昨晚我本打算去接律香的,可律香拒绝了我,我不敢做得太张扬,怕引起她的怀疑。”杏奈的语气听起来很沉重,她并没有掩饰的意思,“律香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以后会更加注意的。”
“那你呢?你有事吗?”
“放心,我没事,不用管我。有其他紧急情况的话,我会立即联络你的。”对于林多类似的问题,杏奈总会这么回答。
在林多看来,杏奈是个可靠的人。当他不在律香身边时,就把任务交给杏奈。他对杏奈的实力与忠诚都抱有充分的信任。杏奈也确实尽心尽责,一旦接到电话,就会放下手中的事情,立刻赶到律香身边。但这些事又不能做得太明显。
还记得那天,当家里遭到破坏、律香打电话向远在英国的林多求助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让律香住到杏奈的家里。杏奈是他的战友,更是律香的挚友。
为了不让律香接近钩贯雷姆,从英国回到日本的翌日早晨,立华林多做完早餐后,就在房间里洒了法蒂玛的圣水,语气严厉地警告律香不要出门、不要去上学。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可还是觉得不够。
心怀疑虑的律香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过了不久,他再次推开门的时候,发现律香脸上的阴云已经散掉大半,她用愉快的语气大声地对他说:“哥哥,杏奈说今天晚上要住到我家来!”
立华林多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他为妹妹能够拥有信赖的朋友感到高兴。同时也觉得,能得到杏奈的协助十分幸运。她替他分担了很多压力,她为人诚恳且善解人意,他由衷地感谢对方。
杏奈从来不抱怨,就好像他自己也从不会抱怨一样。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是同一战线的伙伴,他信任她,甚至愿意把后背的位置交给她。
她说自己肯定不会有事的,说的次数多了,就好像催眠一样,林多便将“杏奈”与“不会出事”慢慢画上等号,明明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之后,他基本上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到最重视的律香身上。
直到杏奈去世,他才幡然醒悟。杏奈怎么可能没事,她又不是超人,能力与体力都存在界限,受伤了会流血,流血过多会死亡,经历过绝望与恐惧。撇开驱魔能力不谈,她就是一个普通人。而且她的生命不比任何人廉价,她本不该死的。
他会保护律香,杏奈也会保护律香,可谁来保护杏奈?
律香安然无恙,他确实感到高兴,可在战斗中身亡的杏奈让他内心陷入了一种陌生的煎熬,愧疚的火焰炙烤着他。他的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那名女生坚定的承诺,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杏奈的长发。
杏奈热爱生活、畏惧死亡,她会在与强敌的战斗中发抖。而他明明清楚这一点,一直以来却对她缺乏关心。
杏奈,你碰到恶魔的时候可以选择逃走,害怕的话不用硬拼——诸如此类的话他根本一句都说不出口。因为他希望除自己以外还有人保护律香,而杏奈无疑是最佳人选。
林多双眉紧蹙,聆听着来自心底的自责的声音。他攥紧拳头,面色阴郁,眼底的沉痛凝结不散。
他很清楚,吸血鬼和恶魔不会对一个普通的驱魔师产生同情,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杏奈所处的危险程度不比律香来得低。为了保护律香,他会不择手段。他并非有意让杏奈为了保护律香丧命,可在潜意识里却将律香的生命置于所有人的生命之上。
想到这里,林多已出了一身冷汗。
一阵冷风吹来,将他从沉思中带回现实。
从医院另两栋大楼的间隙投射出的夕阳光芒刺眼得过分,林多眯起眼。那一天,他和初次见面的杏奈一前一后走出协会分部的屋子,步速不快,或许他们都在咀嚼方才讨论的内容,形势严峻,不容乐观。他一直注视着杏奈的背影。
后来,他出于礼貌提出送杏奈回家。杏奈停下脚步,回过头说不用,她乘车就行,车站就在前面。缓缓沉落的橘红色夕阳像火焰一样模糊了她的脸庞。
立华,一起加油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能是看他的表情太恐怖,她又补充了一句。
律香的声音猛地打断林多的回忆。
“刚刚突然想起来,前天,我跑到以前和杏奈常去的甜品店,买了我们都喜欢的泡芙,回到家以后,我打开包装盒,咬了一口就不想吃了,然后统统放进冰箱,等会儿回家以后,我再吃掉吧。”律香顺着林多的视线,看向医院走廊的窗外。
“放这么久,泡芙早就变质了,会拉肚子的,还是扔了吧。”林多在心里叹气。一个人吃的泡芙,和朋友一起吃的泡芙,两种味道终究有所差别,即使只是极其细微的差异。
林多的脑中反复地浮现出一个场景:气势汹涌的潮水涌上海岸,沙子垒成的城堡轰然倒塌,在死寂中,海水以傲慢的姿态缓缓撤退,留下一片狼藉。仿佛在看一盘录像带,不停地点暂停键、再播放、暂停……一帧一帧地播放,特别清晰,触目惊心。潮水袭来,堡垒倒塌,上一秒还巍然屹立的堡垒,下一秒就溃散成沙。
回家的路上,夜色渐沉。林多和律香经过一家乐器行,小小的店面里流泻出暖黄色的灯光,竟显得有些温暖。远处的天桥上人来人往,桥下数不清的车辆如液体一般流动。
律香放慢脚下的速度,抬起手臂指向乐器行的透明玻璃:“哥哥,你看那家店,看到挂在里面的长笛了吗?”
“看到了。”林多困惑地回答。
“杏奈说她高中毕业以后想学长笛,不过培训班里可能都是些幼儿园的孩子,论辈分她估计得管小学生叫‘前辈’,有点不好意思。”回忆起友人的律香嘴角微微上扬。
律香有时会对林多说起她们之间的事情。明明杏奈活着的时候,林多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但她死后,她的形象却通过妹妹的叙述日渐丰满,以至于林多不由得对她产生好奇,就像是翻开一本故事书,翻了几页发现挺合口味,于是忍不住渴望继续阅读下去,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翻开。
“她说自己一直都挺忙的,但学乐器需要长期坚持,更何况她是零基础,所以才一拖再拖,想等时间和精力稍微充足点再说。”晚风刮过律香的后背,凉意涌了上来,律香脸上的笑容消失,“我让她好好学,以后给我开个人演奏会……”
林多拍拍律香的肩膀,将堆积在她身上的阴郁及时拍走,他不希望律香被心理压力压垮。杏奈不是她杀的,但因她而死,负罪感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勒在律香心脏上的一根线,偶尔放松,偶尔收紧,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断裂,也可能永远不会。
“不如……我们到乐器行里面看看吧。”林多脱口而出。看到律香点头的瞬间,他才意识到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