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共舞]哺我以风》荒伦

1、重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葛叶杏奈的意识被律香的嚎啕大哭声所占据。哭声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从天而降，垂直落在她的身上，化为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喉咙，按住她的四肢，蒙住她的双眼。

　　曾经和立华林多讨论过死亡的问题，并不是看完一部电影以后浮于表面的闲谈，也不像哲学社那帮人一样，正经地坐在圆桌边，投影仪上放着精心准备的艰深晦涩的资料，开一场严肃的座谈会。

　　当时的情况是，立华林多和葛叶杏奈，两个伤痕累累的绷带怪人，在住院部三楼的楼梯口相遇，面面相觑，最后同时笑出声。

　　以一次受伤为切入口，杏奈第一次老老实实地向林多吐露了对死亡的恐惧。当时立华林多回答了她什么呢？她记不太清了，那是她第一次死里逃生，却不是最后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次数多了，不知不觉间，恐惧感便随之麻痹。

　　可是，在死亡面前，真的连哭都来不及。失血过多，人体组织供氧不足，细胞死亡，器官功能衰竭，直至死亡。听上去是个挺漫长的过程，但实际上就像一台没拧好螺钉的飞机一样，在高空中粉身碎骨不过是一会儿的事情。

　　如果及时就医的话，说不定还能再抢救一下呢？可当时的情况，那顾得上管她。更何况，正如堕天使所言，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至少在魔导书的危机面前，她的生死被排在了次要的位置。

　　杏奈的内心不禁沉浸在悲哀中，在哭声的包围中，她那已化为灰烬的心脏仿佛在坟茔之下重新跳动起来。

　　第一次穿上的柔软小礼服、从友人手里抢来的香草泡芙、家人饭桌边的唠叨、图书馆里数不尽的挑花了眼的喜爱的书、放学经过的公园里练习竖笛的小学生、花店女主人无名指上的婚戒、以及阳光下婚戒反射的耀眼的光，无数的画面在一瞬间蜂拥而出。

　　难得参加一次舞会，却一支舞也没有跳，自我安慰说，熬过去就好了，享乐放松的机会有的是，开心的日子还在后头，却在这个夜晚停止了心跳。没有保护珍惜的友人，也再也没有机会去保护她。

　　“真坚强啊，明明身体已经下葬这么多天了，魂魄居然还这么完整。”一个陌生的女性嗓音突然响起，“稀奇、真稀奇。不过，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花园里？”

　　什么？下葬、魂魄、你的花园？杏奈很想提问，但她既没有视觉，也无法发出声音，眼下的她所能做到的，只有聆听与思考这两件事。

　　而说话的女性显然清楚她的窘境，她根本没有停顿，就像自言自语一样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

　　“人类，我知道你的事情，知道魔导书的事情，知道全部的事情，因为我是无所不知的恶魔，我静静地旁观，等待闹剧落幕，我对魔导书的最终归属毫无兴趣。我根本不需要亲自去人界，没错，我的眼睛遍布每个角落，我是无所不知的恶魔。”

　　女恶魔的嗓音甜美娇嫩，说起话来抑扬顿挫，像在咏诗，如果忽略其颠三倒四含义不明的内容的话。杏奈精神高度集中，生怕漏听哪个字。

　　对方发出清脆的笑声，用杏奈从没听过的语言唱歌，唱到一半，戛然而止。“这不是人类的语言，是恶魔的语言。”说完以后，停顿了有半分钟，又继续唱别的歌，唱了很久才停。

　　杏奈听不懂歌词，但对于生的渴望骤然间攀升到顶峰，似乎被挑动了某根隐秘的神经。如果还能活下去就好了，不想就这样死掉！杏奈发出无声的呐喊。

　　“好啊，那你让你活下去。”女恶魔仿佛读取了杏奈的思想，适时出声，“只不过，你要与我缔结契约，从今往后，你将成为我的使者，听令于我，为我办事。这不过分吧？我赐予你新生，作为交换，你服从我。”

　　她在说些什么？有那么一会儿，杏奈觉得自己是执念太深以至于产生幻觉了。

　　女恶魔轻笑出声：“不是幻觉，我是认真的。我说过，我是全知的恶魔，我知道你过去的经历，也清楚你此刻的愿望。”

　　你有读心术？

　　女恶魔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我没有那种小孩子气的能力，但我确实什么都知道，包括让你重生的方法，如果想要进一步了解我，只需与我缔结契约就行。对于一个即将失去记忆的孤魂野鬼，我实在没有自我介绍的欲望……真该让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像只小飞蛾一样在我的花园里徘徊，就与你生前一样不起眼。”

　　她那一连串语速极快的话让杏奈愣住。

　　“我不会让你杀人放火，那些事情低级而无趣。”女恶魔平静地陈述，“我需要一个来往于人间与魔界的使者，而你恰好在我面前；你渴望重生，我能满足你的愿望；你如果失格，我自有方法毁灭你……如何？”她的尾音愉快地上扬。

　　杏奈顿时想到了一些影视剧里的情景：正派的配角与反派为伍，在某一天站在昔日的友人面前，两人互相质问，然后兵刃相见。

　　女恶魔又往火上浇了把油：“你的流魂飞入我的花园，或许是偶然，但你如果拒绝我，消失就是必然的结局。你会忘记生而为人的一切，忘记自己的死亡，直至忘记自己的存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魔界。除了我，再不会有别的生命见证你的挣扎。”

　　在杏奈思索的时间里，女恶魔没有出声打断她。

　　过了很久，杏奈在心中给出回答。

　　女恶魔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语气中没有透露出丝毫惊讶，她说，她将为她重塑肉身。什么时候开始呢？那就现在吧。他自说自话地做出决定。

　　然而，将灵魂灌入新造肉身的过程因煎熬而显得无比漫长。杏奈的意识浸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像是暴风雨中的大海，辽阔、颠簸，一不小心就会被汹涌的波涛撞得粉身碎骨。

　　集中精力，保持清醒，女恶魔不断提醒她。娇美的嗓音吟唱咒语，无形的音符仿佛化为有形的雨，淅淅沥沥地坠落在咆哮的海面上，无数的涟漪彼此交融，浑浊的气泡浮出水面又在瞬间破灭，像是无疾而终的短梦。

　　回忆的闸门开启，洪流湍急，整个人在旋转，头晕眼花，透不过气，触觉、嗅觉、视觉相继恢复，拼命伸出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像是从两手空空地走出匆匆而逝的人生，理想、美梦被尽数碾为碎片。

　　上下扑腾，火辣辣的疼，内脏仿佛被置于烈火中炙烤，驱壳却在冰窖中瑟瑟发抖。

　　女恶魔的声音唤回她濒临涣散的神志。杏奈，你的灵魂在进入陌生躯体时发生了排斥反应，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不，也可能是几天，你需要保持清醒，记住你是谁，不要睡着，不要迷失，等待灵魂与□□完成同步……我将与你同在。她的最后一句话令杏奈几乎落泪。

　　仿佛回到了母亲甜蜜的羊水中，既欣喜又忐忑地期待降生。国中时代，老师曾在课上放过人类分娩的纪录片，胎儿的啼哭撕裂空气，产房外的年轻父亲咬着拳头红了眼眶。如果所有孩子出生前都将经历杏奈此刻承受的痛苦，他们还会坚持到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吗？

　　思维的碎片汇聚在一起，一块、一块地拼成完整的图画……妈妈，我爱你，妈妈，我还想活下去，我重生了，我自己孕育了自己，恶魔为我接生，我愿忍受十倍于妈妈分娩的疼痛，能够活下去真是太好了。

　　我活着。杏奈睁开眼睛，缓慢地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按在胸膛的左侧，就好像动作幅度再稍微大一点，美妙的幻梦就会灰飞烟灭一般。扑通扑通，心脏跳动，她未曾听过如此动人的声音。

　　“杏奈，成功了。”

　　杏奈掩面而泣。她何其不幸，在青春未尽的大好年华重创身亡，她又何其幸运，强大的意志力支撑灵魂，对生的眷恋吸引了恶魔，得以扭转生死，逆天改命。她的命运是怎样的？她已经想象不出来未来的模样了，今后的日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曾站在人类的立场，为了和平，在家人的认可下，学习驱魔的本领，不让魔导书落入邪恶势力的手中，并为之战斗至死。她无怨无悔，问心无愧，她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时刻不忘初心、履行使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的生与死，让曾经生活过的世界稍微变好那么一点了吗？她做出的选择是好的吗？所有疑问的答案无从得知，也不会有谁为她作答，她必须亲自去经历。

　　“你已不是人类。你是恶魔的造物，非人非魔，更不是孤魂野鬼。你会像普通人类一样患病、衰老，需要进食、休息，但同时你的命与我系在一起，我的魔力提供源头，你才能犹如小溪一般在世间奔腾。你不再是独立的个体，没有我就没有你，你首先属于我。”

　　女恶魔喋喋不休，听上去极其兴奋。

　　“现在是时候自我介绍了，记住我的名字，将它铭刻在你的心中——莱娅，被称为百科全书的莱娅·埃斯波西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