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叔》愚人阿痴

37、猛虎下山

　　我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家里三天三夜，一直循环不断地听着何楚初二篝火晚会上弹的吉他曲，我到现在都没来得及问问何楚，那首好听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什么事情、什么人都会想起来，尤其是像何楚这样故意留给我一整个人生的坏蛋，我又怎么可能忘记他曾经唱过的歌，说过的话，绽放过的微笑？

　　何楚，你真的够狠，对你自己狠，也对我狠，你想要我一辈子都不忘记你，对吗？所以用这么干脆的方式，实现这个目标？你真是又狠。。。又傻。。。

　　我坐在窗台上，从日出坐到日落，从晚霞满天，到明月高挂。。。我不记得我抱着何楚之后还发生了什么。。。我感觉自己好像缩小成一个甲壳虫，躲在卧室的窗台上，除了呼吸以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第三天的时候，烟叔走进卧室给我递了一杯水。

　　“爸，你相信你轮回吗？”

　　“信啊。”烟叔很认真地回答。

　　“那你说，何楚下辈子会去哪里？遇到什么人？会不会开心？会不会把我忘记？”

　　“那也许得找一找他，才能找到哦，找到了以后问问他不就行了？”烟叔说。

　　“爸，轮回是假的。何楚死了，不会再回来了。”说到死字的时候，我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你并不知道轮回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在这种时候，不妨认为它是真的。”烟叔也坐在窗台上，点燃一支雪茄，“闺女，想抽一口吗？”

　　“别人的爸爸是不会让孩子抽烟的。”

　　“我不是寻常的爸爸。”烟叔递给我一支已经燃好的雪茄，“慢慢地吸一口。”

　　我轻轻嘬了一口，很快又吐了出去，并没有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咳嗽不止。

　　“对，就这样轻轻地吸一下，再吐出去，就像吐出去心里的烦事儿，”烟叔给自己也点上一根，“我一支盼着孩子长大，能和我面对面坐着，一起喝喝茶，抽抽雪茄，现在，这个时刻终于来啦。”

　　我的眼泪一直流着，我伸出手也拽拽烟叔的半长发。

　　“你头发长了。”我说。

　　烟叔用手指向后梳头发，“现在都流行我这款大叔呢，据说是少女杀手。”

　　“爸。。。人贵有自知之明。。。”

　　“咄，很多女客户都夸我帅呢。”

　　“爸。。。”

　　“说到轮回呢，命运呢，爸爸是这么觉得的，人活这一辈子，能好好地投入地放心地去爱一次，是非常非常值得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勇气的。何楚，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勇敢的孩子，爸爸很佩服他的。”

　　“你怎么不说他傻，说他走极端，说他不爱惜生命？大家不都这么说他吗？”

　　“爸爸不这么觉得，恰恰相反，我看到了他热爱生命的那一面，不热爱生命的人不会爱得那么深，有的时候，离开，也是一种爱啊。”

　　“也许只有你懂他。”

　　“我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我想，对于有些人的生命来说，像蝴蝶那样飞走，很美好的。”

　　“可是我不想他死！我想要他活着！哪怕我们不见面，不联系，他好好活着有什么不好？他长大以后，会娶妻生子，会中年发福，会把我忘记！会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傻傻地梦了一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无所谓一点，好好地过下去？”我简直是大声地喊叫了出来。

　　“那是你为他设计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像那样平庸地过一生，他就不是何楚了。”烟叔深吸了一口烟，看着我说。

　　我哽住，细细想着这句话。

　　“有些灵魂，不必活那么久，也活不了那么久。他们有自己的归宿。你要尊重。”

　　“何楚是因我而死的。。。”

　　“那么你到底是害怕别人指责你？还是真的为他伤心？如果你是害怕别人的指责，那说明你还没有真正地去体会他对你的感情，如果你是真的为他伤心，那说明你并不了解他。”烟叔冷静地看着我说。

　　“我。。。”

　　“他不是一个俗人，别用庸常的眼光去看他。”

　　我盯着雪茄的烟头，“他。。。这样。。。反倒是合了他的心意了？。。。”

　　“干干净净的，一点没有勉强自己委屈自己，是个有勇气的男人。”

　　是夜，星空璀璨，星光熠熠。我从窗台望出去，并不知道哪一颗星星属于何楚。他的世界，也许如星光般白洁清静，在他活着的时候并不被我了解，我想，以后的人生里，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更多的机会去懂你，何楚。

　　几乎是在一片混沌之中，烟叔带着我，离开了我生活了十四年的的家乡，离开了妈妈和何楚的长眠之地，前往南昌生活。

　　什么都是新鲜的：新的街区、道路、房子、24小时便捷商店、居委会大妈。。。

　　烟叔的书画铺子就安在离家一个街区的商业街上，离开学还有两个星期，我时不时地在店铺里守着收银台，顺便练练字。这家铺子里卖烟叔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书画笔墨，文房四宝，顺带还有些奇珍异石，可以说，爱读书的人一定会在这个铺子里找到自己喜欢的物件。

　　烟叔担心我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硬性要求我笔直地坐在前厅抄写唐诗宋词，说是万一写得好，卖出了钱，还能为家里的经济状况贡献一点自己的价值。

　　“有谁瞎了会买我的字啊？”我嘟囔着，看了看前厅挂的那几幅启功的字，越发觉得自己的字粗鄙猥琐，不忍直视。。。

　　“不许歧视盲人，你这孩子。”烟叔在后堂一边修狼毫，一边说。

　　“这傅抱石的画是真迹吗，爸？傅抱石的画都已经什么价了。。。你从哪淘来的？”

　　前厅的右侧拐角处，是烟叔的心头好，傅抱石的一幅云中山，我纳闷了好些日子，总觉得是赝品。。。

　　“咄！这是我二十年前就收藏了的！怎么可能有假！”烟叔拿着狼毫便赶紧走到画前，欣赏了一会，才又踱回后堂，“我好不容易才从一个江西老乡那里搜罗来的，百分百真迹！你这小丫头，你以后就知道了。”

　　一提到书画，烟叔就有些碎碎念，呈现出老年人特有的啰嗦絮叨和故作神秘。管它是不是真迹呢，假作真时真亦假，我就不信他没有走眼的时候。因为我一直喜欢一幅不知名画家画的猛虎下山，烟叔说迟早得把对我的审美教育提上议事日程。。。

　　一日午后，昏昏欲睡。

　　我正趴在收银台上迷糊着，只听得有人问：“这幅猛虎下山怎么卖？”

　　我一个激灵，赶紧说：“猛虎下山不卖。”

　　抬起头来定睛一看，眼前是一个和我差不大的男学生，长得黑黝黝，穿着篮球背心，像是刚刚打完球，浑身汗淋淋的。他咧开嘴笑了笑，“都挂出来了，怎么能不卖呢？”

　　“我说不卖就是不卖。”我有点戒备地说。

　　烟叔在后堂的躺椅上翻了个身，声音不大却足够传到前厅：“一口价，698。”

　　“算上裱装呢？”

　　“什么木质？”烟叔又问。

　　“有什么木质？”少年反问。

　　“普通的云杉有，上等的胡桃木也有，再要其他的木质也能寻到，就是时间慢。”烟叔回答。

　　少年略一踟蹰，随后接口道：“那就要胡桃木的吧，我后天来取。”

　　“998，不还价。”烟叔下了定论。

　　“行，我先付款。”少年冲我挤挤眼睛。

　　“诶？我还没说要卖啊！”我有点生气了。

　　“回头给你寻幅好的猛虎下山，这幅就让他吧。”烟叔慢悠悠的声音从后堂穿出来。

　　少年扔下钱便拍着篮球走了，我气势汹汹地跑进后堂质问烟叔。

　　“我就喜欢这一幅！怎么办！”

　　“下个星期新来一幅，别心急，等等看，你肯定喜欢。”

　　我有点心动，但是还是不肯松口，憋在那里不说话。

　　“这单生意算你做的，钱你拿去，随便买，我不监察。”烟叔又拽我辫子。

　　我记得入冬时节是烟叔的生日，我一直想着给烟叔买什么礼物，便顺坡下驴，不再计较猛虎下山的事情。

　　入睡时，我忽又想起那个买画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一滩泉水，又有点邪气，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一类乖男生，像是。。。像是对人间的事情都自信心十足，做什么都尽在掌握的样子。

　　有意思，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