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叔》愚人阿痴

38、长大

　　铺子上午十点半开门，还没来得及请懂画的徒弟，烟叔自己先管。早上开了旧木做的大门之后，先是打扫货架、拖地、擦桌、布画，然后便是将笔墨纸砚都铺出来，码在台子上，一排排毛笔、油刷、刻刀，一应具全。

　　我有时跟在后面打杂，有时只是垂着手闲看着。

　　“买点午饭回来，今天我要集中画完一幅油画，下个星期就要送人了。”烟叔打扫完，背着双手在铺子里欣赏他收藏的名画，我在后堂看漫画书正入迷，烟叔走过我身边时我头都没抬，不过这番话显然是对我说的。

　　“我在看书耶，不太想动。。。”

　　“画送不出去以后赚钱很麻烦哦。。。打点关系就是这样。。。哎算了，我自己去吧。”烟叔悠闲地拍拍裤子上的浮灰，瞄我一眼。

　　他知道钱的事情是我的软肋！烟叔能不能赚到钱估计是我长大之前最操心的事情！

　　“你想吃什么？”我立刻合上书，站起身来。

　　“酒和卤牛肉，再加凉菜。”烟叔已经在画板前坐下来，画笔的笔尖沾满了颜料。

　　我拿上钱，披上衬衣，向街对面溜达过去。

　　我和烟叔常吃一家叫“天宝楼”的，装修古雅，氛围也安静，餐桌都用实木的屏风一格格围了起来。

　　我走进去点了菜，然后找了一张仿黑檀木雕花的太师椅坐下来等。

　　馆子里电视上正播着时下流行的台湾偶像剧，我看着看着便进了剧情里，正津津有味的当儿，耳朵里传进来一声热情的招呼：“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我抬起头，眼前是一双笑得有些坏坏的黑亮眼睛，那个买猛虎下山的篮球少年！

　　“因为我在这里买饭啊。”我说。

　　有点奇怪，我对他说话的口气是轻松的，理直气壮的，丝毫没有面对何楚时说话的忧伤语气。何楚。。。我又想到了他。。。

　　“很巧啊，我和家人在这里吃饭。”他手指向东南角的一张圆桌，只见那桌热热闹闹地坐满了十来个人，正中间的是一位长卷发的女士，化了浓妆，大眼睛小嘴，鼻尖微微上翘，嘴角上扬正笑着说什么，是个美人。

　　发现我盯着那位漂亮的女士看，他补充道：“那是我妈，今天我们家庭聚会。”

　　看着别人家一大家子人聚餐吃饭，我总觉得心里有点酸。。。我扭过头不再看，也没有再交谈的兴致，便只好对他笑了一笑，表示礼貌。

　　他眼睛亮了亮，又问我：“我要的画开始裱装了吗？”

　　“开始弄了，放心吧，到时候你来取货就好了。”我用公事公办的口气掩饰自己。

　　他识趣地止住话头，冲我扬扬手说：“好啊，那就到时候见啦。”

　　我取了饭菜回铺子，喊烟叔趁热吃。

　　发现我有点闷闷不乐的，烟叔问：“蔫了？天太热？”

　　“什么时候叫上你在南昌的朋友，我们也去酒店包一个大雅间，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吧？”我很认真地向烟叔建议。

　　他笑得前仰后合，说：“好啊！没问题，你爸我别的没有，朋友倒是五湖四海都有。”

　　我白他一眼，继续闷着头吃饭。

　　“你说吧，什么时候聚？”

　　“聚餐要花钱，还是算了。”我想了想，还是打算作罢。

　　“这点钱算什么，应该要聚的。”

　　“不要，赚钱很辛苦，不想乱花钱。”

　　“就当是客户答谢宴也应该要聚的，更何况我女儿考得这么好。”烟叔还是笑眯眯的，“是爸爸没想周全，本来应该到了南昌就聚几次的，这样你也能结交一些新朋友。”

　　“哎呀，不要啦，就这么说定了！”我揣上一个馒头，跑到后堂我自己的小屋里去看漫画。

　　其实我也知道，烟叔带着我出来生活，见到外人很难解释，我一天天大了，别人。。。也许会说闲话。。。我一边想着，一边又为自己的生存境况控制不住地焦虑起来。。。漫画里正好说的是一位失去父亲的公主沦落街头，悲苦交加的片段，我烦闷地扔下漫画书，匆匆和烟叔打了个招呼，便跑回公寓楼，反锁进自己的卧室。

　　趴在床上哭了好一会，累得睡着了。

　　被敲门声惊醒，一睁眼，夜幕已经降临。

　　打开门，烟叔站在门口，笑着说：“今天走运，临关铺子的时候来了一个卖爆米花的老头，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嘛，我买了一大袋子！”

　　烟叔拎着袋子在我眼前晃悠。

　　我不好意思地取下袋子，掏出一大把塞进嘴里，确实是有点饿了。。。

　　越吃越香，我索性盘腿坐在床上奋力吃起来，烟叔跟着进屋，笑着看我。

　　“香吧？”

　　“嗯！”我点头，掏出一把塞进烟叔的嘴里，他忙不迭地仰头一一接住，又把掉在床上的一颗颗捡起来塞进嘴里。

　　“今天有心事啊？”烟叔小心翼翼地问。

　　“嗯。。。”

　　“那和我说说呗。”

　　“不。”我果断地拒绝了他。

　　“为什么？”烟叔摊开双手。

　　“少女的心事，不想讲。”

　　“OK，OK，老人家去书房，不打扰少女的心事。”烟叔眼角含着笑，溜达进了隔壁的书房。

　　过了好一会，我躺在床上思前想去，终究还是忍不住赤着脚跑去找他。

　　他歪在躺椅上看康德，眼睛溜我一眼，神情颇为得意，好像料定了我一定会来似的。

　　我侧身扒着门框，看他那么得意，又不想说了。

　　他大概看透了我的心事，“说呗，跟我还讲面子？”

　　我想了想说：“你带着我过活，别人会不会说什么。。。”

　　“别人是谁，我不认识啊。”烟叔好像松了一口气，又笑起来。

　　“我想。。。要不。。我高中住读吧。。。”我思索再三，还是把这个盘旋在心里很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这回轮到烟叔不说话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我的爆米花，嗓音沉沉地说：“不想要爸爸继续照顾你了吗？”

　　“不是！”我连忙摇头，因为眼见着烟叔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上了高中就是大人了。。。我也该独立生活了。。。不能什么都依赖你。。。”

　　“长大了是好事情。。。”烟叔像是强打着精神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灯光下，烟叔的半长头发里的银丝根根分明，通常我都觉得烟叔这个发型确实很帅，此刻却有点悲伤起来。。。

　　我赶忙抽出一本世界名著漫画集，特地挑了一篇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恳求烟叔读给我听。

　　烟叔半坐在床上，斜倚着床头，语调平缓地慢慢读起来，我的心情也平静下来。他双手捧着书，我把手塞在他的胳膊下，想要让这个亲密的动作使他安慰一些。。。

　　烟叔读到一半，我插口说：“你还是想要我陪着你，对吧？”

　　烟叔拍拍我的头，“你长大了，自然要有自己的生活，不必替我担心。”

　　我盯着他的侧脸，他高高耸起的鼻子和嘴唇之间的角度又孤独又温柔，我拉拉他的手：“但是，你是想要我陪着的。”

　　烟叔起身帮我掖好被子，“过几天开学的时候我去打听打听住校的手续，住校会认识更多的好朋友，这对你是个好事情。”说罢，他关了灯，轻轻带上了房门。

　　我捏着被角，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住校以后，就没有人给他买饭了。。。烟叔会不会惆怅？不管怎么说，会失落吧？我还是很可爱的，不是吗？他会想念我的，但是他肯定不会说。。。我知道这一点。。。

　　一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