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叔》愚人阿痴

36、何楚

　　中考成绩一周之后就出来了，是烟叔去学校替我拿回的成绩单。

　　“考了多少分？能上南昌的重点高中么？”我还是有点担心，弱弱地问烟叔。

　　烟叔一回家就开始卖关子，又是要我递拖鞋，又是要我递烟的。。。

　　他舒舒服服地往摇椅上一趟，两只脚翘在茶几上，笑咪咪地看着我。

　　“快说啊！”我被他看得发毛。

　　“闺女啊，少年班之类的，你考虑过吗？”烟叔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少年班，不知道！”我使劲摇藤椅，“我到底考了多少，你说啊。”

　　“去，泡壶茶来，用今年新上的龙井。”烟叔命令。

　　我跻着拖鞋，赶紧嗒啦嗒啦冲到厨房泡茶。

　　烟叔的声音悠闲地又响起：“留神！别烫着手！”

　　我心急火燎地倒了一杯温水，捏了一爪茶叶扔进去，放微波炉里开大火热了一会，这是我发明的最新一代的喝茶方法，方便快捷，才不像烟叔平常泡得那么繁琐呢，但是不能让烟叔知道。过了一会，我把茶端出来。

　　“给！”我递给烟叔。

　　烟叔捏起茶杯，细细嘬了一口，又品尝了好一会才说：“启德女士，恭喜你，你考了全市第一。”

　　“爸，一点都不好笑。。。”我都快无语了，现在的老年人怎么这么爱玩花活。

　　烟叔从口袋里掏出成绩单：“诺，拿去自己看。”

　　我接过成绩单，抖抖索索地打开：一个高得吓人的分数！我赶紧把成绩单捂在胸口，问：“爸，你是不是拿错了啊？”

　　“我第一眼看到这个成绩单的时候也是这么问校长的。”烟叔慢悠悠地说。

　　“我真是全市第一？”我感觉好像在看悬疑动漫。

　　“真的。”

　　“我能去南昌的重点高中了？”

　　“当然，随便挑！”

　　“啊！”我终于释放出一声尖叫，把自己摔倒在沙发上。太好了！如释重负，如履薄冰，如芒在背，都过去了，方女士，你看！你看！我不断地看成绩单，又哭又笑，像个神经病。

　　“其实你也不用考这么高啊，把自己弄这么辛苦干嘛。”

　　“考分当然是越高越好啊。”

　　“谁说的，考分是刚刚够最好。”烟叔从玻璃柜里拿出雪茄抽起来。

　　“切。”我不理会烟叔，走进卧室扑到床上。

　　方女士如果知道大概会非常高兴，也许会难得地下厨做几个好菜给我，她极少做横菜，总是一个白菜豆腐汤就把我给打发了，或者直接花钱请我下馆子。不管怎么说，方女士会开心，她喜欢我读书好，因为据说她自己就读书好，当年也是以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的医学院。

　　我觉得高兴：我终于和妈妈有了共同点，这个女儿我做得不算太糟。

　　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烟叔喊我：“快去接吧，一定是你的。”

　　我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对方没有说话，仅凭着电话线传来的呼吸声，我知道，那一头是何楚。

　　过了一会，那边说：“恭喜你，启德，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你可以去南昌挑一个好学校了。”

　　“嗯。”我将听筒拿得更靠近耳边，不想让电话里的声音传出来。

　　“也谢谢你帮我。。。我现在可以去别的高中了。”何楚低沉的声音传来，带有丝丝悲凉的意思。。。

　　“那，也祝贺你。”我说得有点机械，随后，我又补充：“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这个电话号码以后也不会是我们家的了。。。我们。。。就这样彻底不要联系了吧。。。”

　　电话那头依旧传来何楚的呼吸声，沉重，凝滞，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啊，启德，考分下来了，你很快就要去南昌，以后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城市，我从此以后永远就失去你了，失去了你这个我从幼儿园就喜欢的女孩。”

　　“你说什么？！”他刚才说的话，我完全不懂。

　　“对啊，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喜欢你了，那个时候你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成天围着那些漂亮的男孩子转，我早熟着呢，我都记得呢。后来上初中，我没想到我竟然能和你在同一个班上，看见你的那个瞬间，我的血管几乎要爆炸了。这些你都不知道，对吧？是的，你不知道。”

　　“那一天你穿着白色的短裙，站在一群女生中间聊天，有人喊了你一声，你转过头，长发甩过肩头，在阳光底下对我微笑了一下，是啊，我心里想你是在对我微笑，我把那一个微笑算在我头上，启德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想我是爱上了你，真正的，彻底的爱上了你，是爱情，不是喜欢，是可以为你去死，把所有的血肉献给你的那种爱。那一个微笑终结我的今后所有爱的可能，我爱你简直爱到想死。这些，你也不知道。”

　　“我不再有灵魂，不再是自己的主人，我从此以后只能沉沦在你的一言一语中，是这样一种濒临死亡的爱情，是这样一种驱使我一定要用尽全力去逃避的爱情。我和陈鹂谈恋爱，我和苗齐在一起，都是因为我想要逃离这种死亡，这种耗尽全部心血的爱情。启德，你尝试过失去灵魂的滋味吗？你没有，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没有。所以，启德，我是孤独的。我是彻底孤独的。你不会懂，别人更加不会懂。”

　　“世人只看表象，说我是一个好奇贪玩的中学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掉进了宿命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写黑板报吗，你用粉笔在我书包上画了个小人，第二天我就把书包换了，被你画上小人的书包一直一直放在我的床头，我每天睡觉之前都可以看到它。你还记得班会上我们一起唱歌吗，我们俩用一个话筒，我偷偷地从你的身后想要握你的腰，我挣扎了很久，犹豫了很久，满头大汗，却最终放弃。你知道为什么吗，启德，因为当你特别特别爱一个人的时候，如果你以后爱到了我这个程度，你就会明白，远离恰恰是因为爱。”

　　“那一本画册，群芳册，只有一页是我画的，那就是属于你的那一页。其余的人像，都是别人摹仿我的画法，添加的。那一天在医院，我没有说，我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

　　“有一个人，你爱她，可是你不能靠近她，不能吓到她，你只能轻轻地和她做朋友，慢慢地和她相处，偶尔和她说两句笑话，你不会允许自己靠近她太多，免得让自己被折磨死。世界上是有这样一种爱的，启德，只是你现在不懂得而已。”

　　我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现在啊，启德，我到了一个你们都不太了解的境地，我大概是一个老灵魂，我有点累了。我对你的这样的爱，实在是太折磨人了，启德。”

　　何楚在电话那头轻轻喊我的名字，启－德－，都是轻声地推出舌头，声音就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启－德－。。。

　　我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何楚，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不用了，启德。有一件事情，你必须要在你的人生中清楚，爱，真正的爱，是降临在某一个人身上的，是突然就落了下来，从此以后，一辈子，只会在这一份爱里，快乐是它，沉沦也是它。启德，我爱你，我无比地爱你，我用我所有的可能的灵性和鲜血爱你，事到如今，你得知道这一点，好吗？”

　　“好。。。何楚。。。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握着电话，已经预感到了何楚不可更改的命运，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我心里绞痛，绞痛，绞痛。是的，我已经预感到了他的命运。我救不了他了。。。

　　“启德，下辈子再见，下辈子，你要对我好一点呢，小傻瓜。”

　　这是何楚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放下电话，我疯了似的往何楚家跑。

　　他卧在血泊之中，我的那个闪着金光的小男孩。我抱起他，把他抱在我的怀里。。。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唤醒他。。。我知道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他。。。

　　他是飘然似仙的何楚，他是轻飘飘无数次从我身边走过的何楚，他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何楚。

　　启德，你还记得我吗？我们是幼儿园同学呢。

　　何楚，何楚。

　　你就这样勇敢地从28层楼往下跳，你不害怕吗，何楚？你总是这样不爱解释吗？这并不是一个好习惯啊，何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