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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三
      神荼走了,一去三年不还。
      他临走之前祭拜了师父的墓,话别周围仆役,剪好山槐的枝、浇足黄泉花的水,最后一个见的是落轴溪边的旧友。
      朝代更替的战乱终于波及到了这片土地。作为馗道传人亦习武十余年的神荼,把除鬼灵符和惊蛰剑一起封在了桃木长盒里,埋于溪边水洼前的沃土中。他用力拍实填好的土,整理好工具,俯到溪边洗着指缝中的泥垢,对着鲤鱼道:“帮我守着,待我战还。”
      安岩不明白为什么埋了那个木盒子以后,神荼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神荼初走数天时,安岩的梦里还有前几日他在水边练习符咒阵法的场景,青蓝色的灵气萦绕他的身侧,诸符浮飘于空中呈八卦阵旋转,他微闭的双眼忽地睁明,立起的符咒如利箭般平射向四面八方,爆炸后掀起挟裹飞沙走石的冲天气浪。
      相比之下,每天只是在潺潺流水中看日行月走、昼夜更替,总是平淡得无聊。头几月还会在脑中一闪而过神荼的面容,到三年过去,几乎都快忘了究竟是因为什么而觉得这样的索然无味。
      在水中打盹的时候,忽然尝到一股陌生又有点熟悉的腥味。安岩慢慢醒来,眼前竟是一片浑浊,仔细一辨是赤色的血如丝绸在水中散开。他猛地冲出水面,看见一个分外眼熟的人,身着玄铁与牛皮甲胄,浑身都是鲜血留下的痕迹。还有几股未干的,正顺着他的手指,一滴一滴往水中落下。
      神荼其实已经在溪边站了好一阵子。他俯身看着自己不停扭曲的影子,透过血滴绽出的水面波纹,看见一尾血红色的鲤鱼在浅浅的水洼中,鼓着腮帮、摇着鱼鳍,如一块岩石般安静。
      “安岩。”他轻呼。
      二十年来,鲤鱼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在同一个地方等待着。他也曾清晨在卧榻上睁开双眼,担心鲤鱼会不会已经离开水洼去了别的地方,却又在快步到达溪边看到那簇熟悉的火红色时,自嘲太过软弱。
      神荼是一个开口极小的窖坛,里面盛满了太多他不能表现出的情绪,旁人要低头去看,也只能看个一二分,远远不得全貌。只有安岩才能真正从那个口子游进窖坛里面,窥探其中深深积郁的黑暗。
      只有安岩,听过神荼各式各样的内心。
      师门中没有其他同龄人,有的话神荼是无法和年长者讲的。小到他对今天午膳味道的不满,阅读了某本经典而不赞同作者笔下所言,大到面临密宇的生死考核时,他其实远不如面上镇定,心中深埋对失败和死亡的恐惧。
      又比如他的师父猝然辞世,而他必须继承馗道的时候,压在他肩上的责任与支撑他活下去的本心相悖,一面要无私地拯救世人,一面要自私地与邪毒势力合作,找出使他失去所有家人的凶手。他仓皇无措到夜不能寐,寒夜披衣,月下出行,苦苦思索不得解法。胡走到水洼时看见月色沐浴下的落轴溪,静谧地闪着银光,而赤红色的鲤鱼在水底安然入睡,不动如山。
      他忽然想到十三年前师父的卦。卜鲤,为艮卦。艮为山,五行属土。
      艮卦亦性止。主沉稳,止动,止欲。
      所以他才永远那么波澜不惊,不为尘世所动。神荼看了眼鲤鱼,正抬步欲行,忽然不知怎的鲤鱼也看见了他的身影,兴冲冲地游上了水面。寂静的夜晚里,水花翻腾的哗啦声格外的噪响。
      他无奈地摇摇头,觉得有些好笑。这还哪里有什么“性止”的影子?
      俯身拍拍鲤鱼的脑袋,鲤鱼才终于又安静了下来,只是用冷湿的皮肤蹭他的手心。
      “你不过是一条无忧无虑的鱼罢了。”
      他说完,忽地发现自己收不住笑。猛然意识到卦中之意,“止动,止欲”皆不是止的鲤之动、鲤之欲,而是观鲤的人之动、人之欲。
      所以每次见他我都会冷静下来,抄书时心无旁骛,也不会为平日里的繁杂之事而烦恼。神荼看着手心里游动的赤色,忽然想起这不同寻常的颜色是怎么来的。不过一条鲤鱼,力之微薄,却做到了多少人做不到或不愿意做的事情。即便是我已孤零到再无人过问,这条鲤鱼也不会舍我而去。
      他起身往回走,抬头看见月影中的山槐花,如丛生的柄柄白丝绢扇。走到快看不见水洼的时候,他驻足回头,看见鲤鱼游到了水洼以外的溪流里,来回徘徊,正在目送着他离开。
      馗道者之八卦,如画者之笔,军者之兵,占卦是决不会错的。
      自上次师父过世时向鲤鱼索求了心中安宁,神荼此七年间再无这样动摇意志的迷惘。此番他浴着一身敌我双方的血回乡,连饭也来不及吃一口,衣冠来不及脱下,第一件事情就是直奔落轴溪,看看安岩还是否留在原处。见他仍在,心中长松一口气。
      无意让身上的血滴进了洼中,好歹是将鲤鱼呛醒了。坐下便压低了嗓音问:“天下大乱,本国军队连败,军中人心惶惶。东阿一战,若城破,必殃及百姓池鱼。何计?”
      安岩自是不会回答的。他一面游动着,一面在想这个人为什么这样眼熟,却想不起任何关于他的事情来。只是那个人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很隐秘的热切,使得安岩对他虽然陌生,却并不害怕。
      神荼问了“何计”,其实心中并非毫无办法。降于敌军,也即是变相的不战自败,城中百姓不仅性命堪忧,还要无时无刻不受制于人。因此降军是绝不考虑之事,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若是平常战役,神荼有自信所带人马能所向披靡,只是此战恰逢盟军连败,整体战线粮饷吃紧;而敌军所派将领与兵马是新招军,后备充足,战力情况难以摸清。两相结合,士气低迷,认为此战必败的言论在军中悄然流行,并越传越广。
      “捉出传谣之人杀掉实在为下下之策。粮草之差可靠平分设限、减少浪费补齐,新募军队必在谋略、调兵速度与小队配合上缺少经验,因而以上都不足为惧。难处在于如何提升士气,让士兵保持最好的状态。”神荼一面沉思一面道。
      安岩在水面安静地扇着鱼鳍,像是在认真听着神荼的话,实则又在缓慢的溪流晃动中沉沉睡了过去,但因为鲤鱼无眼睑,所以睡眠时也睁着眼睛,神荼并不知情。
      “此战凶险。身先士卒,难保周全……”他看着鲤鱼低声道。
      将领在阵前带头冲杀,是让士兵心中抱有冲锋勇气和胜利希望的最好方式。只是他心绪不宁,战役虽然必胜,但伤亡之惨也已经可以预计。
      只望此役能扭转本国军的全败局面。周边各县、城的防御布置都逐渐达到完美状态,只看这一战能不能让士兵们重燃守护国土的希望。最坏情况,用我一死,换此战一胜,也算值得。
      没料想苦习馗道多年,最后没因为凶鬼而死,也没为代家人复仇而亡,而是在这政/权纷争中流尽鲜血。
      “东西你还帮我守着吧?期限快到了。”他习惯性地拍了拍安岩的头,伸手掏一把水拍在脸上一抹,血渍底下掩盖的好看眉眼就露出了原样。被神荼的轻拍又唤醒的安岩仰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那种清冷中微带戾气的眼神好不眼熟。
      看着他的高大背影匆匆走远,觉得自己好像应该等他回来,又似乎已经忘记了等待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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