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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尾声一 尾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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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又是一年繁花开落。
战火还在土地上燃烧,但火焰逐渐在弱化变小,又已经远去了。东阿和泰山附近已经稳定了下来,守军削减了大部分人数,退军者卸甲归田,振兴百业。
东阿大胜声震一时,神荼本可以借此在军中平步青云。但他自入军时便无意官场,除了想回归本职,又怀念在泰山上的清净岁月,脱下铁甲、辞了小官,收拾一包衣物,着藏蓝布袍上马便回乡了。
推门见着院里扫落叶的仆役,他看院里那口盛水的大缸还在,就同人家借了木桶和水瓢。路过新长了枝条、参差不齐的山槐,他想道可用盛鱼的水浇一浇黄泉花。
落轴溪不曾停止流动,那山上积雪所化的寒气还清新得渗进人骨头中,只是水洼中却空无一物了。
他在溪边仔细查看,又沿着溪水上下各走一里坎坷不平的山路,见着好几条金鳞鲤,却不见赤红色的。他一边走,一边想着那些零零碎碎填满他心的记忆,仍欲往下游一直走到水流尽头寻找。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是同样的念想,初遇鲤鱼而欲带其回家,生生停了步。
你本该由泰山天地生养,而不是屈就于方寸之屋。
神荼重新回到出发之处,看着鲤鱼住了二十年的浅洼,静静地想着。他是属于一方寒屋以外,更广阔的世界的。
他放下桶瓢,将手探进水纹中。溪水还是那么澈亮而清冷,不由得使他想到鲤鱼泛着水光,闪闪发亮的眼睛。却再没有鲤鱼游过来,用湿滑的唇口亲吻他的手心了。
你不是答应了要帮我守着桃木盒的?
对着溪水,神荼本来欲如往常,开口说些什么。但好比往昔对弈的好友已经不在树下亭中,忽觉对着棋盘残局,空有落花而再无落子,说出那些话也没有意义了。
他起身,默然看着溪水很久。
久到快使人以为那是一尊塑像的时候,他蹲下身,掏出贴着胸口还温热的一张纸条,将叠好的纸按进水边湿濡的泥土中,转身提着木桶离开了。
那纸条是一张带字的纸条,而今上面点染了斑驳血迹,留下深如红玉的赤朱色。赤色之间,可辨所写的文字。
如岩安之。
陪着他征伐四年的四字,随着落轴溪的水流,在微微翻涌的波涛中上下浮动着。好像一条游不开那处滩涡的,极细、极细的赤色鱼苗。
尾声一
泰山有神姓皓首居士,研习转生之术,阅赤鲤典籍无数,曰:
余少时至落轴溪,遇鲤,通体无色。肤饮血,化为赤鲤。赤鲤聪慧,能解人意,友之数年。
无色鲤盖乃《游鲤图》之绘鲤,吸泰山灵气,汇天地之能挣破纸缚,于溪中转生为真鲤。至二十五,辞官还乡,赤鲤亦重回山林。惜不能再相遇耳。
众人闻之,稀以为奇。
尾声二
安岩常在水洼里静默不动,连浮上水面的动作都有些艰难。他嗜睡,一天中醒来的几率已经寥寥可数。睡眠平静无梦,偶尔会看到一些片段,在水中游玩浪花的,在水面抬头看的。除那些碎片以外,大多皆是意识空洞。
最后又在水底睁了一眼,水波涤荡,看着水面以上的景色很是模糊。好像有一个深蓝近黑的颀长影子朝这边飘了过来。但他已经很难维持自己身体的平衡,无力的身体不住地往侧边翻去。最后连维持在原地也做不到了,以往平静舒缓的水流此时却像是一只猛兽,将他的身体狠狠从洼内撞开,往水的下游翻滚而去。
安岩感觉到天旋地转,什么也都无法再思考。身体内翻涌着被水压冲击的恶心感,天上的白日和水底的卵石在混乱的视线中杂糅了颜色,像是泼翻了墨汁又撒了水的画,浑浊不清。两背和胸鳍被露出水面的断岩,刮伤出数条泌血的细痕。鱼鳞被水柱一片一片剥落的刺痛感消磨着神经,剥鳞之痛的累积,终于压过了鳃内快要被水流之力撕扯下一块鳃肉的痛感。
他终于没有力气再作一丝一毫的呼吸,身体彻底覆了过去。阳光洒落在水面漂浮的尸体上,照得那雪白而柔软的鱼皮,像是羊脂玉一般晶莹。
随波逐流,即是生离死别。
鲤鱼长寿二十年,一生终结,回归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