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白莲道

4、第 4 章

　　方孟韦这两日天天都来探望孙朝忠，虽然依旧发着他的小少爷脾气板着一张脸，但孙朝忠依旧默默无声的接受着一切，即使两人相对无言各有心思，他也从未出言让方孟韦离开，他明白这是方步亭的意思，他比任何人都懂方步亭的心思，他不想再成为建丰同志手中的那把刀，方步亭也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手中的屠刀。
　　孙朝忠在心里可怜着自己也可怜着方孟韦，他们都太年轻了，年轻的在别人眼中随时可以牺牲掉，然而方孟韦又更是不幸，他是方步亭的儿子，也就意味着他总是能成为各色人眼中的目标。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方孟韦恶狠狠地瞪视着孙朝忠。
　　孙朝忠低下头去看手里的书，这是他在医院的借阅室拿的，《困辨录》，已经蒙着厚厚的灰，估计这些书当初是批发着买来的，因为是古文也没什么人感兴趣，如果不是他从阅览室的墙角处找出来，大约还没人知道这里会有这样一本书。
　　国文的没落洋文的受吹捧讽刺着孙朝忠，他从前也曾瞧不上眼的，这些古文就像它们所代表的文明一样总会让从前的他觉得落后陈腐，觉得那只是他那个古板的爷爷拿着藤条要求他记下的东西，直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才知道这有多么的愚蠢，他甚至没有用过半点心去了解就否决了这些，一味的追求着西方的文明最终丢失了自己，完全忘记了这些东西其实还代表着文明的传承和精粹，孙朝忠嘲笑着自己从前的浅薄和自大，就像他所追求的理想和信仰一样，自以为是。

　　“困辨录？”方孟韦实在呆的无聊便起身去看孙朝忠手里的书。
　　“恩，闲时无聊看看。”孙朝忠的手还有些不便撑着胳膊勉强的翻着，大约是对另外一个世界自己亲自养大的那个小孩的亲切感残存着，他对方孟韦总有一些别样的关心，“孟韦，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方孟韦又瞪了孙朝忠一眼，发现他没有恶意才凶巴巴地说“我没有机会看太多的书，初中一毕业就去了三青团。”隔了一会才低声说“其实我很喜欢念书。”随即又自嘲着说“我和你说这个做什么。”
　　孙朝忠心里可怜着方孟韦，前世他就对这个倔强刚直的男孩子有些莫名的宽容，重生一世和朱翊钧容貌的相似更让他时常有些恍惚，况且依照他的谋划，他不日就将离开北平此生只怕和方孟韦再难相见，因此便宽慰方孟韦道“念书不一定要在学校，有空看看自己喜欢的书也是好的。”
　　方孟韦听孙朝忠说的真诚出了一会神才说“你一定在心底嘲笑我对不对？”见孙朝忠摇头方孟韦嗤笑着“谁不知道三期里出了个能人，文武双全、学贯中西。”
　　孙朝忠看着这个率真的男孩子心底全是怜惜，“文武双全、学贯中西何敢妄称，其实很多东西我都不太懂，不过是以前跟着爷爷生活，他管教的严历成日里要我背书，其实很多书我都不太理解是什么意思，比如我以前看四书直解，虽然能背下全本来却未必是真正理解了。”
　　方孟韦难得听孙朝忠说这么多话有些吃惊的看着他，在方孟韦的记忆中孙朝忠是个静默寡言一心功利的人。

　　方孟韦沉默了一会才说，“你那天晚上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总觉得孙朝忠和自己知道的那个人不一样，但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个人对他没有恶意，甚至是有些善意的维护。
　　孙朝忠沉默了一下，他明白方孟韦问的是什么，但是他却无法真实的回答，“大概是药物过敏吧，把你当成了别人。”
　　“你叫我孟韦了，”方孟韦盯着孙朝忠的眼睛认真的说，“你说‘只是孟韦，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我欠了太多人的却独独不欠你的，是了，是你欠我的，只是你欠我的我也不要你还了，你走的吧。’”
　　孙朝忠笑了“没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一些胡话罢了，你知道的，有些人体质特殊，注射了药物后会出现奇怪的反应。”
　　“我不信。”方孟韦瞪了孙朝忠一眼。
　　孙朝忠摊摊手意思是你不信我也无法，方孟韦看了他好一会才说“你这人在三青团的时候就古怪的很，跟着你那个老师神神秘秘的，我那会就特烦你们这种作派，好像全天下就你们爱国，别人都是不知亡国恨的废物。”
　　孙朝忠温和的说“我并没有那样想过。”
　　“还有你说话的样子也特别的讨人厌。”
　　孙朝忠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个有些孩子的大男孩“我很抱歉。”
　　“就是这样，永远看起来都是这种公事公办装腔作势的语调，对每个人都疏离的很。”方孟韦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和孙朝忠并不亲近，这番话又着实太过亲密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孙朝忠倒没听出异样来，大约是方孟韦和朱翊钧两人总在他心里难以分辨，只是他感觉到方孟韦情绪的不稳便问，“孟韦，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方孟韦瞪了他一眼，孙朝忠这才发觉自己问的太过亲密了，交浅言深总是大忌，只是两人这样不说话未免尴尬，孙朝忠只好拿起书来读借以掩饰，只读了两三页便真看了进去，隔了一会才听到方孟韦低声说“说给你听也没什么，其实你也知道我哥哥和我父亲的事。我昨天去见我哥哥，我想他回家。”
　　孙朝忠听他声音中略有哽咽之意便放下书专心的听他说，方孟韦低着头说着“他本来是不答应的，后来不知怎地又同意了，大家都很是高兴。”
　　“那很好。”
　　“有什么好的，他始终都没有原谅父亲。”
　　孙朝忠柔声安慰他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现在理解不了的，以后也许就能理解了，时间是最好的药能愈合这世间一切的伤痛。”
　　方孟韦沉默了一会突然伸手掐着孙朝忠的脸左右扯了下“你真是孙朝忠？是被什么精怪附身了吧。”
　　……

　　“朝忠同志和方副局长似乎已经毫无芥蒂了。”
　　“我想着我的工作既然要在北平开展，有一个朋友总比有一个敌人强，是以向他服了软。”
　　“难为朝忠同志了。”年轻的医生轻声说着，“建丰同志有新的指示。”此时本应起身肃立但因孙朝忠腿上的石膏未拆只好从权，年轻的医生说“建丰同志在征询过专业医师的意见后，希望朝忠同志仍能留在北平工作。”
　　孙朝忠听的一愣心念急转，他的伤起码还要一个月才能痊愈，这个时候正是争斗的关键时刻却不派人接替他的工作，要么是建丰同志已经失势无力安插人手改革提前失败，要么就是另有心思。
　　果然，年轻医生又续道“现在朝忠同志还是好好养伤，待伤好回到徐铁英身边继续工作，建丰同志对你的任务另有安排，到时会有同志直接和你联系。”
　　孙朝忠心里暗道不妙，他从楼上跳下去一是因为当时刚刚重生情绪激荡难以克制，二是因为想借此离开北平这滩浑水，没想到蒋建丰会对自己起了别的心思，按照他多年服侍上位者揣摩出的经验来看，多半是疑心自己了。

　　孙朝忠暗自叹息，自己终究还是犯了惯性思维的错误，总按着自己想像中的建丰去设想结局，却忘了人性的复杂和多疑，自己这枚棋子楔进党通局多年，徐铁英对自己又百般信任，自己因为潜伏的特殊性也未能时时表忠诚，现在又来了这么一出，蒋建丰犯了疑心也是难免之事。只是自己如今留了下来，将来这蒋建丰交给自己的任务必定比前生还要难办的多，对上位者来说刀子是用来杀人的，谁会管刀子的感受。
　　孙朝忠在心里嘲笑着自己的自以为是，表面上仍旧正容称是，他深知此时有半分犹豫等待自己的就是最悲惨的命运。

　　待确认年轻医生的离开后，孙朝忠才皱眉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他本意是借着这场伤病退回南京，然后寻机离开中国，至于去哪里他是半点也没有想过，只想离开了中国再说。但此时这个计划显然是走不通，蒋建丰疑心了自己，若是自己再按原计划走那么必定是死路一条，现今看来只有顺着这小蒋的意思走，将来再慢慢脱身吧。
　　孙朝忠在心底嘲笑着自己，终究也沦为了一个只为自身利益汲汲营生的人，他曾经万般鄙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