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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弱帝受挟,孤姊试刃 ...

  •   宣化四年的冬天冷极了,屋里燃几盆炭火都驱不走刺骨的寒意,砚里的墨才研好就立刻有了涩滞之感。高哲放下手中的笔,将刚刚抄好的一篇《孙子兵法》在心里默诵了一遍,一边细细咀嚼其中真味一边问道:“听竹,宇儿该下朝了吧?”
      听竹略一思索,答道:“这个时辰应该已经下朝了,只怕说话的工夫吴良就到了。”话音甫落,便听得外头通禀:“吴公公到了。”
      高哲笑道:“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传他进来罢。”
      吴良进得殿中,却一头伏在地上,口中只说道:“长公主恕罪,长公主恕罪。”高哲和听竹见状皆是一惊,忙问道:“这是怎么了?起来说话。”
      吴良却跪得直直的,连道“不敢”,又连磕几个响头,道:“今日早朝,摄政王奏请皇上提高赋税,皇上不纳,说,税政乃是国之大事,关系民生大计,太祖遗诏,税役只可减不可增,若贸然提高赋税,恐怕会使民生怨。摄政王便说事有常变,理有穷通,如今国库不足,军需不裕,如果一味守着旧制过日子,才是亡国之道。”
      “那皇上怎么说?”听竹急急问道。
      “皇上说,我大威朝连年征战,民生疲敝,如今正该是休养生息的时候。退一万步说,就算要重修税制,也须经过朝议才行。可没想到……”吴良说到这里,便止住了话头,跪伏在地不再多言。
      “宇儿说得很是。”高哲听完二人在朝堂之辩,欣慰地点了点头。“宇儿所言无一字不在理上,想来皇叔驳不倒他。莫非皇叔还能当殿行悖逆之事不成?”
      吴良闻言连连磕头,道:“长公主不恕奴才无罪,奴才不敢说。”
      高哲看着跪在地上发抖的吴良,眼睛微眯,沉声道:“说。”
      “摄政王听了皇上的话,勃然大怒,直说皇上优柔寡断,无半点圣主之风。之后……”吴良抬头看了看高哲的脸色,咬咬牙说道:“之后,摄政王竟然走上御阶,强行拉着皇上在他事先拟好的圣旨上加盖了玉玺。”
      “他竟敢如此?”听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道:“你在皇上近前服侍,怎能由得他行此大不敬之事?”
      吴良哭丧着脸道:“摄政王半生戎马疆场,威名震彻东南边境,奴才哪里能拦得住摄政王。”吴良说完,又叩了两个头,道:“说到底还是奴才不争气,被摄政王一脚踢中心口,就差点再站不起来。”
      眼见着吴良这般鼻涕一把泪一把,听竹也不忍再多责怪,只恨摄政王如此悖逆张狂,目无君臣。倒是高哲安慰他道:“本宫知道你受了委屈。摄政王征伐多年,这一脚的力道只怕着实不小,本宫这里有些上好的山参燕窝,你拿回去好好补一补,莫要落下了什么病根。”
      “谢长公主赏。奴才命贱,身子骨硬得很,不妨事的。”吴良向高哲谢了恩,依命起身,又道:“只是……皇上万金之躯,被摄政王这一抓,留了几道青紫的印子,瞧着骇人得很,也教奴才心疼得很。”
      “摄政王也太胆大包天了,他这是想要谋反不成?”听竹一听皇上被抓出了几道手印子,立时急起来,咬牙切齿地恨不得要将他剥下一层皮来。
      “何用谋反?他如今可以强使宇儿按他的心意加盖玉玺,来日便要宇儿颁下一纸禅位诏书来又有何难?”高哲屈指“笃笃”地敲着桌面,沉默片刻道:“这个时辰,宇儿应该在殿学吧。”
      吴良躬身道:“皇上一下朝就去承明殿聆学了,现在应当还在。”
      高哲点点头,“那咱们去承明殿走一遭吧。”
      “‘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尚书大传》这一篇中的周公说的是周文王的第四子,武王同母弟周公旦。自文王在时,周公旦为子孝,笃仁,异于群子,及武王即位,则常辅翼武王,用事居多。其后武王崩,成王年少,在襁褓之中,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叛,周公乃代成王摄政当国。周公摄政七年,辅业兴邦,当世共戴其德。”帝师李巍半眯着眼睛,不断抬手捋着胡子,仿佛训导族中小辈一般向高宇道:“如今摄政王与周公之遇何其相似,若无摄政王当国理政,我朝怎能如此纲纪分明百姓安居,皇上应当敬重摄政王,以子侄之礼相待,切不可自矜倨傲。”
      高宇听了李巍的话,一双手在宽大的袍子底下紧紧攥成一团。登基四年,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他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帝不过是一个傀儡摆设。今日早朝皇叔竟然强迫自己盖印颁旨,现在连他的帝师都这样忙不迭地要向摄政王投诚示好,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帝师所言……”高宇只觉一股怒气冲上心头,正欲开口反驳,便听得一个声音道:
      “帝师所言极是。”高哲从殿外阔步走进来,道:“本宫在殿外听到帝师将皇叔比作周公,深以为然,但有些困惑不解之处,还请帝师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成帝在位时,还是东宫郡主的高哲便极得帝心,成帝甚至曾给高哲赐了一道圣旨,言明其可以随时出入承明殿,与一般皇子无二。因此李巍虽然恼怒高哲随意闯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捋着胡子一本正经道:“长公主有何不解之处便请直言,老朽定倾囊相授。”
      高哲微微笑了笑,装作无意地道:“《韩非子•难二》中有‘周公旦假为天子七年’之语,《礼记•明堂位》亦载‘周公践天子之位’‘假天子之尊位七年’等语。本宫又听闻春秋笔法一言褒贬,不知《韩非子》与《礼记》对周公假天子位七年之事是褒是贬?”
      《韩非子》与《礼记》对周公摄政之事的态度再明显不过,“践天子位”“假天子之尊”掷地有声,一字褒贬。高宇看着李巍胀成猪肝色的脸,不禁在心里拍案叫绝。这个李巍道貌岸然,最喜欢用长篇累牍的礼教来约束人,竟也有今日这般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真是大快人心。
      高哲看着李巍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心里只觉好笑。如今摄政王确实权倾朝野,但就只名正言顺这一条,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天堑,更何况还有外祖齐氏一族手握重兵,多方牵制,李巍这么急着投向摄政王,实在是不够明智。
      “无论后世如何评说,都磨灭不了周公的丰功伟绩。纠结于《韩非子》、《礼记》的评价,是本宫眼界太过狭隘了。”高哲眼睑微垂,作出一副谦卑状,道:“周公摄政之事之所以被后世诟病,皆是因为成王没有为其正名。今日幸有帝师提醒,本宫与皇上定以史为鉴,他日摄政王还政于皇上之后,皇上一定将摄政王于天朝之功绩昭告天下,史书工笔也定会将摄政王之功如实记载。绝不会让摄政王蒙冤受屈,遗夺权之名于世。”
      摄政王取天子而代之之意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高哲有意说摄政王还政之后为其正名之语,已将摄政王打上了忠心耿耿代天子理政的忠臣的烙印。李巍本意是模糊君臣之别,彰显摄政王之功而以叔侄辈代之,抬高摄政王的位置,却被高哲抓住了周公还政一节,无异于在摄政王篡位的路上堵了一座大山。如此怎能不令李巍惶恐。
      高宇在一旁看着李巍的脸色由红变白再变绿,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又见李巍气结于中,以手抚胸不断咳嗽,忙忍住笑道:“帝师身体不适,还是快回府歇息为是。”又高声唤道:“吴良。送帝师出宫。”
      李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倒是就坡下驴,随吴良一道出了承明殿。
      “皇姐,一会我便让吴良把今天的事情传出去,阖宫都是皇叔的耳目,不出一日便能传到皇叔耳朵里。”高宇高兴得眉毛都扬了起来,道:“皇叔一定饶不了李巍这老朽,日后我可再不用对着他这副不会动的木头脸了。”
      高哲看着弟弟兴高采烈的模样,眼神柔和下来,道:“是啊,现在阖宫上下都是摄政王的耳目。不过贤太妃执掌凤印统御六宫已有四年,是时候该歇歇了。”
      “皇姐是想将执掌六宫的权力收到咱们手里?可是贤太妃治宫并无错漏,便是要褫夺其职,也无从下手啊。”高宇眉头紧皱,细细思索着这一年以来宫中大小事务,虽然不情愿,也只能赞叹一句贤太妃治下有方,偌大一个皇宫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纵然有心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她的错处来。
      高哲捻着袖口,悠悠地道:“她做得确实滴水不漏,但是她不犯错,咱们可以让她犯错。”
      “南越质子不日便要入宫,届时宫中定会设宴为其接风,摄政王,你,我还有南越使臣必定都在宴席之中。若是在这接风宴上出了差错……”
      其实越国地处大威的东南方,只不过大威的国都紧邻北戎,在越国国都以东,所以大威子民皆称越国为南越。威国与越国世代交战,五年前威国的信阳王,也就是如今的摄政王高治与越国的皇帝井尚于霖渊决战,最后胜负未分,两国就此签订停战之约,互为友邦。近日越国朝局动荡,越皇便遣越国使臣来威,将越国最受宠爱的十皇子井陵送入威国皇宫为质,以示无论如何绝不悔约之意。
      “若是如此,有你我推波助澜,未必不能成事。只是,我们要如何让她出错呢?”高宇歪头想了一会,叹了一口气,道:“可惜晋儿哥哥不在,要是他在的话,我们一定能成功的。”
      高哲闻言,笑道:“你忘了,我们能用的人,可不止晋儿哥哥一个呢。”
      高宇低头略一思索,惊喜地道:“是外祖父!”但他转念一想,又沉吟道:“可是外祖父的根基势力俱在西北,怎比得过皇叔在京城的数十年经营……”
      “我们宇儿真聪明,想得也周到。”高哲伸手摸了摸高宇的头。男子二十岁弱冠,女子十五岁及笄,高哲虽然只比高宇大了一岁,但她已经十四岁,是快要成人的年纪了,而高宇还是一团孩子模样。高哲这伸手一摸,还真颇有些长姊的气派。“不过外祖父虽然久居西北,在京中势力单薄,但在回京的这几年时间里也已经慢慢地联络上了许多旧友故交……”
      说话间,高哲突然感觉到窗外有人影晃动,故而立刻抬高了声音道:“谁在那里!”
      窗外之人正听到要紧处,不防自己的形迹却已暴露,当下也顾不得那许多,拔腿便走。听竹看清了那人走的方向,立即追出殿外,大喊:“抓刺客!来人啊,快抓刺客!”
      深宫之中出了刺客,此事非同小可。虽然当今圣上是个不管事的傀儡皇帝,但毕竟还是名义上的九五之尊,若是在宫中出了事,哪怕只是蹭破了皮,宫中当值的禁卫只怕都会人头不保。故而听竹抓刺客的喊声一起,宫中登时便大乱,入耳皆是甲胄兵戈之声,铿锵之下令人胆寒。
      高宇紧紧抓住高哲的手,唤了声:“皇姐。”
      高哲将他揽入怀中,轻抚着他的背,道:“宇儿莫怕,姐姐在这。”
      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听竹与当值的禁军副统领便押了一个小太监回来。听竹先入殿中通禀道:“那人是个小太监,我瞧着倒面熟,想来做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卢副统领正押着他候在殿外,你可要见一见?”
      “这一次禁军的手脚倒是利落得很。”高哲微哂,又道:“这个卢副统领倒还真值得一见。至于那个小太监,胆大包天窥伺圣意,发入执刑司杖毙。”
      “是。”听竹出殿请卢副统领入内,道是:“皇上和长公主有请。”然后自去料理小太监的处置之事不提。
      卢副统领听得皇上召见,便将腰间配剑解下递与一旁的禁军护卫,正冠入殿。至君前单膝而跪,行了武将之礼,道:“末将卢义,参见皇上,参见长公主。”
      高哲点点头,道:“卢统领平身。”
      不料卢义却纹丝未动,高宇奇道:“皇姐叫你起来,你怎么不动?”
      “虽然长公主身份尊贵,但末将是皇上的臣子,未得圣旨,末将不敢擅动。”
      高宇闻言道:“你是个武将,怎么像那些酸儒一样迂腐?皇姐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皇姐叫你起来,你就起来便是。”
      “请恕皇上末将直言。”卢义抱拳正色道:“有皇上在前,哪里有长公主发号施令的道理。”
      “放肆!”高宇横眉怒视道:“皇姐是朕的至亲,岂容你在此挑拨。”
      “末将失言,请皇上恕罪。”卢义双膝顿地,伏首再言:“只是国欲太平,皇纲怎可不振?长公主虽为宗亲,也不能越俎代庖,僭越犯上。请皇上明鉴。”
      高宇一拍桌子,气极道:“谁在僭越,朕看僭越的是你。你……”
      “皇上。”高哲打断高宇的话,起身向他屈膝行礼道:“卢统领所言,真正是忠良之语。他说得不错,臣君前忘形,请皇上治臣僭越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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