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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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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凉风萧索,大殿四周都挂上了厚重的帷帐。已近迟暮的阳光徒劳地照在窗棂上,却再没气力穿过帘幕照进殿里。浓重的药味从修治殿里渐渐向外弥散开去,略带苦涩的味道悠悠地钻进人的口鼻心头,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此时的修治殿外黑压压地跪满了朝臣宫嫔,像是一朵乌云围绕着太阳,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太阳吞没。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怕当今圣上最多也不过还有几个时辰罢了。
平素威仪慑人尊贵无匹的龙床在此时看来竟有一种凄凉之意,明晃晃的正黄的锦幔也泛上了一丝土色,里面颤颤巍巍地探出一只干枯的手来。
床边依尊卑长幼之序,依次跪着皇后、信阳王和今上的两位皇子一位公主。此时皇上的手一伸出来,皇后便立刻上前握住,原本昂首睥睨的凤冠低低地垂下来,似是噙着无尽的悲吟。众人见此情形,心中明白皇上怕是大限已至,要开始交代遗命了。
皇上顺着手往上看去,待看清是皇后,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轻轻地唤了声:“瑜儿。”皇后闻言,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他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这样唤过自己了。他上次这样唤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呢?应该是他们刚刚成亲的那几年,后来他做了太子,便叫她“太子妃”,再后来他做了皇上,就称她为“皇后”了。
“你是朕的原配嫡妃,陪朕患难与共一路走到今日。只要你在,朕心里就安宁,只是如今,怕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皇后无言,忆起十几年来夫妻携手走过的岁月,默然滚下两滴泪珠。皇上见状微微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转头望着床下的孩童,向她道:“父皇对哲儿、宇儿都寄予厚望,你一定要好好教导他们,还有泰儿,他打出生就没有了生母,你也要多顾惜他。”
皇后强忍泪意,抬起头来,头上的凤凰重新骄傲地立了起来,展翅欲飞。皇后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像以往无数次同舟共济的时候一样,道:“皇上放心。”
皇上看着自己的皇后,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她打马驰骋的身影,头发被风吹得高高飘起,整个人是那样意气风发,灿若星辰的眸子闪亮亮地盯着他,好似有一泓清泉流转其中。他仿佛还听到了当年的那声“衡哥哥”,可惜眨眼之间,眼前的少女便老了十几年,是凤冠高耸的皇后了。
他微微握紧她的手。这么多年过去,什么都变了,只有这双手没变,还是一样的温暖。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唤道:“治儿。”
高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上前拜道:“皇兄有何吩咐?”
皇上松开握着皇后的手,勉力撑起身子,牢牢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看穿一样。良久才道:“治儿,朕想把宇儿托付给你。”
“宇儿年幼,这偌大的江山,朕怕他担负不起。你要尽心辅佐宇儿,朕把他托付给你了,和江山一起,你莫要辜负了朕的信任。”皇上说完,虚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紧紧抓住身下的锦褥,青筋在手上脸上爆裂开来,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目眦欲裂地怒吼:“朕的锦绣山河,锦绣山河啊……”
众人看着皇上一头倒回龙床上,手臂无力地垂下,顿时哭声大作。殿外众人听得哭声,心中已然明了,但因未听到确切消息,不能妄动。“吱呀……”,殿门在一片死寂的沉静里被推开,在黄昏微弱光晕散照下的深宫里,听来像是乌鸦的哀嚎。大太监吴俊从殿内缓步走出,嗓音尖细地喊道:“皇上驾崩。”
跪在前排的几位重臣对着殿内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随即起身走入殿中。殿门在骤然打开之后又骤然关闭,谁都知道,里面将要发生的,是天子更迭新旧相接所带来的腥风血雨。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的格局要大变了。
“太子年幼,如何担负得起这治国重任?圣上临终仍然牵挂着江山社稷,若是不能调停得当,岂非令圣上饮恨?”兵部尚书冯江系靖阳王高治一派,此时出言竟是质疑储君继承大统的资格。
本来默默伏在皇上床边的皇后闻言蓦然起身,一双凤眼横扫过去,竟如裹挟风雷一般令人胆寒,皇后的威仪一瞬间扩散开来,直逼得冯江低下头去。
“冯大人此言差矣。太子于先皇在位时便被敕封为皇太孙,且由先皇亲自延请名师,明言作为储君教养。皇上生前屡屡赞誉不说,便是先皇,亦曾赞誉太子有高氏先祖之风,或可中兴我朝。大人所谓太子年幼难当重任之言是从何而来?”
皇后搬出先皇与皇上之言,他若反驳,便犯了大不敬之罪,冯江一时找不到辩驳的说辞,只能拱手在一旁默立。
皇后环视一周,继续道:“当然,太子年幼确是事实,皇上也难免会担心他有错漏之处。吾皇圣明,已经预见今日之局面。为免皇上崩逝之后朝政一时难以厘清,早已拟好遗诏。至于冯大人所担心的调停之事,想来遗诏中已作明令,只需遵旨便可。”
高哲在一旁听着吴俊宣读遗诏,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弟弟是太子,按制理应继承大统,不过是因为他才九岁,年纪太幼,所以恐怕不能令百官信服。但如今有父皇遗诏在手,外祖齐氏又手握重兵,有了这两重保证,弟弟一定可以顺利继位。再待得两年弟弟渐长,皇权便更加稳固了。高哲心中正自想着,只听礼部尚书逄立说道:
“太子贤能,继承大统无可非议。不过皇后娘娘正当壮年,日后或有吕氏之祸也未可知。臣闻汉武帝立太子弗陵之时,便是想到吕后之鉴,故杀母立子,以保身后无虞。如今皇后娘娘的母家齐氏手握重兵,权势更甚于当年之吕氏。亡羊补牢虽为时未晚,却不如未雨绸缪,还请娘娘遵从大义,以安天下人之心。”
高哲闻言气极,脱口便道:“父皇遗诏,令新帝册封母后为皇太后,奉养于椿萱殿,大人此言,莫非要抗旨不遵吗?”
逄立拱手向高哲道:“抗旨乃是大罪,恕臣不能轻易领受。皇上仁善,故未赐死皇后。但皇后娘娘与皇上伉俪情深,世所皆知,娘娘也该体查圣心,主动为皇上免忧才是。”
“父皇遗愿已在遗旨中写得明明白白。大人违背圣旨,一意逼迫母后,这才是让父皇忧虑之举吧。”
“圣上心在天下万民,凡于万民有益之事,怎会令圣上生忧?”
“大人一直说母后会效仿汉高祖时的吕后,可说到底这不过是大人的猜测罢了。难道仅凭大人毫无根据的猜测,就要逼死堂堂一朝皇后吗?”
逄立再次拱手,道:“您只是公主,就已经如此咄咄逼人,竟于圣上灵前直斥朝臣,更何况是日后要受封太后的皇后?子弱而母强,自古便是乱朝的根本,虽然这只是臣的猜测,但事关国本,不能不防。”
有逄立出言在先,朝臣竟开始一反常态地齐齐发声,一时间竟有近十名重臣相迫。
“臣是皇室重臣,受先帝所托辅弼幼主,不能不尽心竭力。臣冒万死,代天下万民请皇后追随先帝。”
“臣并无质疑皇后之意,只是为皇后的千古贤名着想,请皇后三思。”
“人心莫测,谁能保证始终不变。臣请皇后就赴大义。”
“臣等请皇后追随先帝,就赴大义。”
高哲看着面前这些道貌岸然之徒,他们口中说的是仁义道德,实则满腹男盗女娼;装的是一副忠臣良相悲天悯人的样子,实则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汲汲营营;表面上大义凛然,内里却无一人有铮铮铁骨。
“既然诸位心有如此大义,那不如就死谏于此。文死谏武死战,诸位大人还不遵从大义?”
“我朝从无公主涉政之先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高治终于开口,道:“开元慎言。”
高哲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看母后。他们所能做的不过就是以这样的理由逼迫母后罢了,只恨外祖父和舅舅手中虽有重兵,却常年驻扎西北,在京中的势力薄弱,不然也不会有这般一面倒的局势。不过就算如此,母后身后毕竟有所倚仗,料想他们除了言语逼迫之外也不敢采取什么实质性的举措。不料皇后此时的神情却大异往常,眼中充满的哀痛与绝望令高哲心头大惊。
“是啊,皇上年幼,难免有人会动心思。自古以来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也是寻常。”皇后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声音也柔和起来:“自古最难测的就是人心,谁敢保证自己会比死人还可靠呢?”
高哲心中渐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只觉得母后的话仿佛话里有话,可她却听不出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她根本不敢去想话里的意思。
“逄大人说得对,太子年幼,本宫这个做母后的要为他多多考虑才是。再说,本宫与皇上少年结缡,夫妻十余载,如今皇上驾崩,本宫陪葬,理应如此。”
“母后……”高哲与高宇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皇后却只微笑着看向高哲,“你是长姊,要负起长姊的责任,好好照顾弟弟们。母后要随父皇去了,这江山以后就要由你们来守护,千万莫要辜负了皇祖父和父皇母后对你们的期望。”
高哲一边拼命地摇头,一边大声叫着“母后”向前扑去,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已经失去了父皇,难道就在同一日之间她还要失去母后吗?眼见她离母后已经近在咫尺,但却被近处的宫女一把抱住,挣脱不得,一旁的弟弟虽然抓住了母后的裙摆,却也很快被拉开,高哲只能看着母后一步步走出修治殿,夕阳将母后的影子拉得那样长,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不过片刻,宫中便响起了皇后薨逝的丧钟。殿外已经渐弱的哭声又高亢起来,高哲却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脑海里回荡的只有一件事,父皇,母后,都没了。
高哲抬起头,冷冷地将殿内每一个逼迫过母后的人的样子都刻进了心中。她默默地抱住高宇,这是她在世上最后的血脉之亲了。高哲的眼中燃起熊熊烈火,怀中的高宇不禁打了个寒颤,一脸惊惶地紧紧抱住了姐姐。
高哲暗暗攥紧了拳头。今日,你们逼死了母后,来日,我高哲定让你们百倍奉还。
昭和二年,哀帝崩,皇后齐氏自缢陪葬,追封孝懿皇太后。太子宇继位,改国号宣化。信阳王治遵遗诏摄政,皇长子泰封宁王,皇长女开元公主哲封开元长公主。另后族势强,恐拥兵在外徒生变故,令即刻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