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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日 ...

  •   昨夜与裴元秉烛夜谈,虽则结尾有点小遗憾,但好在将该遮掩的地方顺利瞒了下来,锦心却自觉忐忑,睁着一双眼数了半晚上的阿甘……第二日天还未透亮,她便唤来小师弟略交待几句,寻了个借口就出了城,直往天都镇而来。

      镇口医馆黛瓦粉墙,马厩里少了一匹马,想来该是宋听枫成功说服了谷之岚回谷替他报信曲风。
      然而,锦心站在诊室内环顾一周却并未瞧见那个冷淡自持的师侄,倒是同她打招呼的几位大夫面带倦态,想是彻夜照顾伤患的缘故。见状,锦心也不跟他们客气,撸起袖子上前端了药案就走。

      …………

      室内尚未点灯,窗上糊着厚厚一层牛皮纸,显得光线尤其昏黄暗淡,锦心站了一会才适应,随手放下药案,转脸看一旁安静躺着的那人。
      额发尽湿,失了血色的惨白脸上,一双剑眉皱得紧紧,眼睑不时动几下,看上去睡得并不好。
      锦心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尚还记得这位纯阳紫虚子平素瞧人的模样,一双眉格外凌厉,眼底的冷意拒人千里之外,无论何时这人都是孤傲冷漠、受人敬仰的……与此时此刻颓靡蔫巴着缠绵病榻的情状一对比,显得尤为可怜。

      她怜悯的想着,打算寻个帕子将那人一头一脸的冷汗略擦擦,待举起手又犹豫……大约有点不合适?
      且不论此人与小之岚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宿命因缘……便是她自己,自从上回被阿麻吕点醒裴元动怒的缘故后,就自此长了些心窍,再对待某些事便格外谨慎。
      但,她刚应承了医馆几位大夫代为帮忙,就这样把病人晾在一旁不管不顾似乎也有些不太妥当。
      ……要不干脆把祁进叫醒让他自己来抹一抹?
      锦心兀自纠结着,没察觉到榻上的道长却有了动静。

      纯阳紫虚子睁开眼,从门外毡帘漏进来的微弱天光里依稀看见一个紫衫墨裙的身影端坐榻前。姑娘低着头,似在怔怔出神,他的心一动,抬手便攥住了那姑娘墨袖下正捏着帕子的手,祁进喉间一哽,轻轻又充满情意地道:“原来并不是我在做梦,之岚……”
      锦心抬头复杂地说:“……”

      ……
      …………
      ……………………

      纯阳紫虚子这一通咳,咳得石破天惊,咳得天崩地裂。一张惨白的俊脸上生生咳出了嫣红血色,很是妖娆。

      锦心不忍的瞧着,本想上前尽一尽人道替他顺顺气,但,瞧见那人那一副惊吓过度的神情后,也只能忍下。她端起药案上一碗浓黑汤药,“啊,原本还在为打扰祁真人修养而心怀忐忑呢,眼下真人既醒了,便快将这伤药喝了吧。”

      这姑娘虽嘴说着冒犯,脸上却着实瞧不出丝毫忐忑的意思,好不容易平复呼吸的纯阳紫虚子抬眼觑了觑,沉默。
      紫衫墨裙的天工姑娘放下手中青瓷药碗,肃整了容色,“若论年龄,真人居长;若论身份地位,真人亦可与我万花谷主平辈相交,在晚辈以为,真人就如父辈长者一般,万望真人勿要介怀,若真人因有伤在身不便行动,这汤药之事,晚辈亦可代劳。”

      ……满口胡言。
      这姑娘若真如她说的这般敬重自己,祁进想,前日在凤翔赌庄那几个爆在身上的玉石俱焚又算怎么回事,可对方如今却只摆出一副温良恭谦让的样子来,全然不提那事,祁进轻咳着说道:“不敢劳烦姑娘。”
      锦心瞧着这位纯阳紫虚子皱紧了眉头强行挣扎着坐起身,颤巍巍地端过榻旁的药汤一饮而尽……一番动作下来,那人倚着壁半阖双目,呼吸有些粗重,额上又添冷汗涔涔。
      她不着痕迹的挑了挑眉头,随即收拾了药碗准备告退,却在看到对方明显露出了放松神情后改了主意,在门口站定,锦心笑吟吟地开口道:“眼下祁真人既用了汤药,晚辈这便去取外敷换药的一些物什,烦劳真人先将身上衣物褪下。”
      祁进猛地睁眼,“不、不必……”
      “真人受伤不轻,又兼一夜高热不退,这外敷的伤药需得日日更换才是,为痊愈计,还请真人勿要推辞。”
      祁进沉默了半刻,目光中竟有躲闪之态,“……敢问这医馆是否还有其余大夫,祁某身为男子……终是不妥。”
      锦心认真地说:“真人多虑了,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分,医道本于生死结缘,红颜白骨,不入执着相。”
      “……据祁某所知,姑娘并非万花谷杏林一脉。”
      “咳,是么,那并不重要。”
      “……”
      一向以强悍刚硬闻名的纯阳紫虚子闭了闭眼,唇边终是逸出一声轻叹,“……姑娘想知道些什么,请问吧。”

      锦心笑逐颜开。

      …………

      起先不过是怀疑那日在凤翔赌庄祁进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合,锦心原是打算今日来探一探对方的底,不晓得华山纯阳宫的教导里是否有一条“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位祁真人言语间却是意外的坦诚,惊天内情亦能轻描淡写的说出口,听得她一阵惊心。

      ——诚然,祁进那日并非是为方轻崖之事而来,遇上正在行侠仗义的锦宋二人是纯属偶然。
      但,出于某些大家都懂的缘故,本不应该同小辈计较的祁进真人那日破天荒的跟一个小辈计较起来,还动起了手,若说宋听枫伤祁进是个意外,祁进第二日又出现在凤翔赌庄内却是必然。
      这牵扯到数十年前长安城一桩隐秘的灭门血案,起源于一名冷血杀手的一念怜悯,那个幸存下来的无辜少女越是明媚善良,他便越日日活在无边的愧疚煎熬中,不得解脱。
      少女一头刺目的白发,时刻提醒着他昔年的罪无可赦。

      然而,天意惯来会在人最难堪时再添讽刺一笔:当年他作为杀手接到的那个夜袭谷家满门的消息竟是人为假传——起因不过是两个鼠辈与谷家结怨,怀恨在心遂设下一招借刀杀人的狠毒计。
      多年后,当曾经凌雪阁中的顶级杀手现如今纯阳宫的紫虚真人机缘巧合下再次探得昔年真相,一时竟觉百味杂陈。
      说是为所爱之人报仇雪恨也好、弥补自己经年的悔恨也罢,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那两个罪魁祸首在世上逍遥半日。

      孤峭冷傲的纯阳紫虚子,失了血色的脸因过往的痛苦回忆更添一片惨白,他低哑着声音说:“我本欲找出那两个贼首的下落再向之岚谢罪,这两人,一个托庇于神策军混迹于凤翔赌庄内已被我除去,另一人名叫张五岳,近来听闻曾现身于玉泉山庄……我担心先前赌庄一番动静会令此人警觉,但这是唯一一个可以除掉他的机会,无论如何,我会亲手杀了他。”
      只是,祁进未料到赌庄内那恶贼手边竟有神策精锐暗中护卫,亦未料到他会被那名赏善罚恶的少年伤到持剑的右腕,他说,那日重伤之际也曾想过倘若真是因不敌而身死,也算将这条命还给谷家上下。可他既在这医馆醒来,便是老天怜他命不该绝,要继续做完这未竟之事。

      虽则昔年谷家之祸是一次假传的暗杀指令,但确实是经过祁进的手而落实,谷家上下二十多条人命更不是假的。祁进可以说是因此祸事才与谷之岚结缘,而这祸事更是注定要成为纯阳紫虚真人一生的折磨……若能亲手杀了当初传假令的两个罪魁,大约会是祁进心头一点安慰——虽然这并不能改变谷之岚的命运。

      锦心微微叹息,她竟觉得祁进此人在可恨之余,尚有那么一丁点的可怜。
      不过她随即就领悟过来——祁进何许人,若真如他所表现的这般温和无害,她当场就把阿甘吃了。

      “说到底,晚辈与祁真人不过萍水相逢即能得真人如此信任,将这般讳莫如深的过往说与我听,晚辈着实惶恐。”

      祁进不言语,凝目注视对方,在他眸光下,这姑娘不躲不避,亦不卑不亢,眼底有些浅淡笑意,却偏偏点到为止,再不接话。
      他在心中微微一叹。
      与这姑娘统共见过三回,起初不过以为和之岚交好,遂有天山雪莲之托。凤翔赌庄内,他观裴元那个小徒弟在言语间对她颇为维护,又似十分紧张她的安危,此一次在药庐内,这姑娘面上虽仍是毕恭毕敬的,神色中却终归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大抵是晓得了什么。
      紫衫墨裙是大多万花女弟子在外行走的一贯衣着……装扮分明与之岚如此相似,神色却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人。
      一个亦与之岚有着亲密关系的药王弟子。
      他将猜测按下,缓声道:“此间医馆可助祁某者,唯独姑娘一人。”

      能让声名显赫的纯阳紫虚真人如此放低身段、据实相告、委婉相求,锦心以为,日后行走江湖,也能算为一项向人吹嘘的谈资。
      只是——
      “真人高看。”
      “……晚辈还记得之岚被领回万花谷时只有六岁,极为怕人也从不开口说话,每夜都自噩梦中惊醒、啼哭不止,谷中弟子想尽一切法子,可药王师傅只说,药石无用,心病还需心药医……之岚用了三年时间才从昔年祸事中走出来,却慢慢白了一头发。”
      锦心看着祁进惨淡至极的神情,说:“那姑娘极为懂事,她晓得众人为她奔波操劳,便强迫自己一日日好起来,于是嘴上说着释怀,脸上也渐渐笑起来……她只是习惯将一切都压在心里,苦待自己,终是青丝成雪,再也不复。”

      祁进哑声,“是我的罪。”

      锦心摇头道:“我怜她也敬她,却无法亲身代她。”
      “若真人能令之岚开怀,我绝无二话,可若不能,只求真人怜恤那姑娘身世孤苦,勿再以这些昔年事烦扰,还她宁静自由。”

      祁进失了血色的唇颤动几下,良久,他闭目说:“祁某唐突。”

      ………………

      锦心走出诊室时正瞧见宋听枫僵硬的立在门口,担心这孩子一个激愤冲进去再一个失手万花谷就实在不太好跟李忘生交待,锦心拽着袖子将他拉远了。
      宋听枫看了眼诊室,语气有些凉,“师叔这是做什么?”
      锦心心平气和地说:“……来,你跟我背,‘我为医者,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
      “……”
      嗤笑一声,宋听枫语意微嘲,“师叔多虑了,我再如何还不至于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伤患动手。”
      锦心无视他的话,“刚才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我以为这事不如尽早找到驻在长安的纯阳弟子,随便编个理由将人带回去养伤就是了。”
      无论那位紫虚真人日后是打算杀上玉泉山庄也好,再血洗一次凤翔赌庄也罢,都和他们万花谷没甚干系。
      若将这尊佛放在这间小小医馆,她忐忑,想必宋听枫亦很冲动。

      “若这世上有办法能替代师姐经受这些年的苦痛,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定会毫不犹豫。”
      宋听枫的声音虽低沉,却因表露决心而字字铿锵,锦心回头去看他,只捕捉到一瞥眸光。
      “……我们不欠纯阳宫什么,更不需旁人施恩。”

      有什么念头从锦心脑中一闪而过,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宋听枫便叫住了她,“师叔,多谢你能体谅师姐。”
      “不必客气,分内之事。”
      宋听枫噎了噎,终于忍不住揶揄道:“是啊,替师姐分忧,可不也算替师傅分忧,师叔责无旁贷。”
      锦心也不恼,唇角攒了些笑意,“嗯,你说的很在理。”
      “……”
      宋听枫扶额,“师叔你身为一个女孩子家究竟知不知道矜持两个字怎么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三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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