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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日 ...

  •   被祁进这事一搅和,锦心也忘了问宋听枫送谷之岚回谷时可顺便交待了让她问一问聋哑村的事。
      几日后,便是万花医馆在长安城年关前最后一次的会诊,事当头宋听枫却拜托锦心去医馆替一替他。
      锦心有些纳罕,宋听枫自言要了却一桩旧事,虽无甚紧要,却不得不为之。锦心起初将这孩子的言辞吞吐当作脸皮薄不好意思去同他师傅告假的缘故,故而说可以帮他走这一遭,宋听枫却罕见的沉默了一会。

      他说:“会诊期临近,已有不少医者迢迢而来,是为青岩万花那位活人不医之故,其中不乏小有名气的优秀医者。”
      他看了锦心一眼,补充道:“女性。”
      “……我以为师叔自能体会做师侄的一片心意。”
      锦心亲切地说:“听枫师侄,为师叔的发现你近来越发会善解人意了。”

      总之会诊锦心是替宋听枫去了,确如他所说,是做些速记誊录的活儿——远道而来的医者携难解病症,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抒发见解,她便端坐案后如实的逐条抄记下来,这对于自小从天机阁磨炼出来的锦心来说,并不困难。
      ……诚然,她第一日就瞧见了宋听枫口中那位才华出众慕名而来的优秀女大夫;诚然,人家对万花谷杏林一脉的药王首徒也确实推崇,言语间满溢赞赏之意;诚然,这位老夫人若使劲瞧上一阵大抵还是能从她眉眼间依稀瞧出昔年的确是个清丽佳人的。

      锦心决定,改日见到宋听枫什么都别说先撸袖子抽他一顿。

      玄衣墨袍的杏林首徒进屋,不时有医者停下动作拱手做礼再道声“裴先生”、“大师兄”云云,锦心晃了晃手中的笔权作是打了招呼,裴元还没什么表情,跟在他身后揣着个药囊的杏林小师妹见是熟人,眼前一亮,偏头悄悄冲她俏皮地吐了吐舌,锦心挤眉弄眼着亦打算回她个悲催的表情,裴元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锦心忙目不斜视,坐得端直。

      堂下正论得如火如荼。

      “……此患肺气上塞又兼心下有饮,喘而不咳,哕而不呕,此乃寒饮与正气相搏之相,应下生姜半夏汤主之——”
      话未尽,一老者抚须长嗟,即刻摇头道:“不妥不妥,痰饮乃脾阳不运,短气乃阳气不化,水饮内阻,宜用苓桂术甘汤,肾气丸亦主之。”
      两人眼瞅着谁也无法说服谁,便齐齐看向一旁玄衣墨袍的药王大弟子,目光中带了些期待。
      虽则裴元数年前曾言活人不医,往后更是避世幽谷甚少涉足江湖,此番既现身在长安城的坊间医馆中,大夫们是想着,若能得这位百岁药王名下的嫡亲大弟子开口指点一二,于医道上,想必大有裨益。

      锦心顿笔,一瞬不瞬地盯着纸:方才那位医者大约是急于说服对方,语速又快,且间杂着荆楚一带的方言口音,她实在没怎么听懂。
      墨影晃悠悠的踱过来,停了停,她便听到那人清冷的嗓音说:“苓桂术甘汤,茯苓、桂枝、白术、甘草。”

      堂下两位医者着实一愣,继而表情古怪的看向锦心。
      正襟危坐的天工姑娘默了默,缓缓竖起手中誊录的纸册,挡住脸。

      ………………

      随着医馆最后一次会诊结束,回谷期临近,众弟子情绪日益高涨,盘点药材、拾掇行囊,顺道再采买些年货。杏林门下几位师妹来约锦心逛街,她整理着会诊记录只能说不能空,师妹深感同情并表示可以给她捎带些西市的稀罕玩意,锦心摆手说不用,却让她们捎带走了自家师弟陆星。
      几个姑娘领着天工少年嬉闹着出了门,医馆陡然静了下来。
      锦心站在门槛旁远眺了一会,慢慢踱回房间内。她给自己斟了杯烫热的茶暖手,低头继续抄录,待终告一段落后,她揉着困倦眉心,下意识去端桌案上沏好的茶,却冷不防被塞了个热乎乎的杯盏。
      有声音不赞同地说:“凉饮伤身。”
      她讶然抬头,“你怎的在这里?”
      玄衣墨袍的医者青年微微蹙眉看着她,不答反问:“你又是为何没与那几个小丫头一道出门?”
      “这不是还有些会诊的活没做完,担心误了你们的事。”
      裴元的目光在桌案摊开的墨迹犹新的会诊记录上停了停,他说:“我记得每年负责此事的人是宋听枫。”
      锦心“呃”了声,“……能者多劳嘛。”
      裴元移开目光,“你倒是有求必应。”

      冬阳清淡渺远,阴沉了这么些日子,今日才透了些晴意,虽是点微末清亮的光,但也让人的心情随着日光开朗起来。
      松针上欲坠未坠的露珠凝固在尖端,院中已然有了雪澌冰销之象。
      锦心惬意地有一下没一下小口抿茶。
      裴元袖手立于檐下,对着院中景象微微出神,他周身气度沉郁,看上去竟生出几分寂寞。
      ——偷得浮生半日闲,医馆众人趁时纷纷呼朋引伴,被孤单留下的反而是谷中最引人憧憬崇敬的杏林首徒。

      锦心便起了些揶揄的心思。
      “倘若裴大师兄你平日少端些架子,再表现得平易近人些,大约还是有不少师姐师妹想约你一道出门走走的。”
      裴元侧目看她,“……亦包括你?”
      锦心轻轻一笑,“不不不,我从头到尾都属于有贼心没有贼胆的那类。”
      “女孩子家说话别这么匪气,”裴元说着缓步走下台阶,“走罢。”
      “欸,什么?”
      医者青年眸中有些清淡笑意,“自是全你一个心头念想。”
      锦心怔了怔。
      垂下眼,努力想要遮掩翻上脸颊的笑又无济于事,装作一本正经道:“你既然诚心诚意的邀约,我委实盛情难却”,一面这样说着,却提起裙摆脚步轻盈的跨过门槛。

      ………………

      两人穿过喧闹的坊间市集,裴元竟破天荒的买了一坛酒。出了城,绕过北塬踏上枯叶绵密的林间道,越行越偏僻,这不是锦心熟悉的任何一处,可裴元似乎也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直到裴元停下脚步,她忽然便看见不远处,苍苍青山下,松柏环抱间一座座零散的坟茔。
      “正是谷家。”裴元脸上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神色,开口说道。

      山麓绵延,松柏掩映,那是一处安详的长眠之所。虽已过去近乎十数年,墓碑上却少见风霜侵蚀,应是有人时常祭拜之故,对此裴元解释,姐夫谷云天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大约是身死后有昔年受他恩情之人常来感念亦未可知。
      锦心随他并肩立于墓碑前,看医者青年垂眸将坛中酒缓缓倾撒,神色淡然,无悲切亦无哀恸。
      昔年一场亲族灾祸,大抵再多恼恨不甘……时至今日,也终归平静,不足为外人道,唯留下只难以释怀而已。
      这一点,裴元同谷之岚格外相似。
      江湖人称万花谷“真名士自风流”,便是赞他们为人处世洒脱随性,有魏晋遗风,裴元既为杏林首徒,于生死之道活死人、肉白骨,金针渡厄,经年累月早已学会泰然处之,可这世上亦有他想救不能救、空负一身医术的执念。

      她敛袖,对着墓碑恭恭敬敬地揖了三礼。
      “谷夫人,初次见面,我叫锦心,是裴元的师妹……”

      她只挑拣些少年时的趣事说,大多与之岚相关。
      锦心还记得初次见到谷之岚的情景,彼时她入门时日尚短且住在工圣师傅建在云锦台旁的“一间小”刹里,头一回学会驱使木甲飞鸢便喜不自胜的跑去落星湖药王师傅的地盘上显摆——于是就那么飘忽飘忽的空降到了院中诊室,将内院一个陌生的小女孩骇得跌倒在地,她忙慌了手脚,然后就被闻声赶来一脸冰霜的药王大弟子毫不客气的丢了出去。
      直到锦心又一次被逸尘拎着寻药王师傅赔礼道歉,她才晓得这个藏在内院从不见外人、受不得惊吓的小姑娘原来是裴元的外甥女,一年前将将经历了一场人间炼狱。

      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回看那段年少时,一如指间砂、笔上花。
      天工姑娘神色缅怀,语气轻柔。

      她讲初履青岩,绝壁千仞之后,有一家百药千草万花。
      她讲后来白发小姑娘在谷中渐渐长大,立誓济世行医,踏遍江南海北。
      她讲当年那个跟着孙老前辈的药徒少年经数年磨砺,终是成为医术超群、独立花间风雅无双的药王首徒。
      她又讲落星湖畔无论何时总是不乏慕名前来、徘徊不去的姑娘和女侠们,亦是谷中一处经年累月的妙景……

      裴元静静看了她一眼。

      回程途中,两人俱是默默无言。锦心拿眼觑身旁人,发现的确没有来时的那般冷肃凝重,这才放了心。
      她抬手扯那人袖子,抿唇道:“不要这样小气啊。”
      裴元停下脚步,侧脸望林外重山,神色沉静。
      “我自幼即与师傅旅居东海,彼时东方谷主创立青岩万花,师傅他老人家亦在受邀之列,我便与他一同来到中原……”

      长安城的花朝节,车如流水马如龙。起因不过是随手替个观花女童驱了蜂蛰苦毒,随后赶来的母亲不住道谢,裴元却望着那夫人的眉眼怔怔出神,失了仪态。
      随那位夫人回府,轩敞明亮的厅堂内,面对询问,裴元对自己的身世毫不避讳、坦然相告,谷家夫妇俩面面相觑、惊疑不定,他却微笑着告辞,并未留下去处,只在“无意”间落下了一枚从母亲处得来的龙纹佩。
      大抵多年客居他乡习惯使然,话语惯留三分意。面对近在咫尺的血亲,经事从来淡定自若的药王首徒头一回有那么些无所适从。
      不过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羁旅十数载,裴元从来都是孑然一身,却在那一日忽然有了家人的羁绊。会专注看着他又温柔笑着的长姊,和记忆中的母亲那般相像,天真活泼的外甥女,美好圆满的三口之家。
      ——长夜漫漫,灯火寂寂,杏林医者将书卷掩下,心里第一次有了牵挂的人和事。
      所幸这羁绊如此温暖。

      那年隆冬时节,谷家噩耗传入万花,当年轻的杏林医者打马连夜赶到长安,只见烟尘灰烬,满目断壁残垣。旁人纷纷叹惋这样一位好官竟惨遭如此灾祸,他站在砖石瓦砾间,携一袖凛冽冰冷的风霜,心头满满的茫然无措。

      昔年事,一梦经年。世上之事,残忍不过这般失而复得,却要得而复失。

      锦心将目光转向松柏间的墓碑,轻声说:“之岚很好。谷夫人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人一生或多或少都会遭受些劫难,自怨自艾也好,怨天尤人也罢,但痛定思痛后,一定不必沉溺其中,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放弃自己。”顿了顿,她笑笑,“我师傅说的。”
      “之岚她一直做得很好,所以……别再难过了。”

      医者青年眸波微澜,良久,似乎轻轻叹了一声,“好。”

      锦心攥着那人袖子与他并肩而行,心间藏有小鹿一头,轻盈盈地跳。
      她自以为遮掩的很好,眼瞧对方神色缓和不少,便愈受鼓舞的说些安慰的话。
      裴元的耐性出奇的好,她说一句,他便应上一句,让锦心纳罕之余,又有点惊喜,才要再说些什么,那人停步看她。
      “阿锦,”裴元定睛,微微蹙起眉头,“你也莫难过了。”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锦心怔了怔,却不自觉地添了些笑意,“嗯,”她点头,承诺似的:“我们都不再难过了。”

      冬阳城郭,市井人家,年关的长安街头好像丹青师妹笔下缤纷多姿的画,远方有鼓楼巍峨,耳畔是嬉笑怒骂的呼来喝往,行在坊内随处可见这喧嚣又鼓噪的浮生百态、俗世三千。
      锦心一面揣着葡萄干,一面攥着某人的袖子,只顾兴致盎然的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手,下一刻却被那人不经意捞入掌心,便成了十指相牵的模样。
      好似眼前这一条路,有新奇热闹,且这般悠然自得的、遥遥迢迢的走,日影晨曦尽处,恍然便是一世长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三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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