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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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是要吃的。正事，也是要说的。
这正事，自然是从凤翔赌庄地上插着的那把罚恶剑开始说起。
江湖皆知，罚恶剑乃青岩万花谷独有之特色，惩罪有应得，诛十恶不赦。寻常宵小徒闻罚恶使名号，无不胆颤心惊，其他门派若见此剑，亦会避开万花行事，以示敬重。而谷中对于赏善罚恶使者的遴选更是慎之又慎——品性、德行、武技皆在其列，细致入微、反复斟酌，且每次任务都由东方谷主亲自下令，确保万无一失。
可那第二把罚恶剑确确实实出现了，就被人堂而皇之的留在赌庄之内。
任谁来看，都会认为确是青岩万花出手无疑。
——来人从出手掳人到祸水东引，每一环的时机把握丝毫不差，委实令宋听枫有口难辩。
当下，唯一的切入点就是那把如假包换的罚恶剑究竟从何而来。
锦心沉思，罚恶剑的铸造技艺向来是谷中辛秘，图谱被收入天机阁，外泄有些困难，可若不是他们天工门下……
“谷中擅铸造之术者，除却工圣师傅，尚还有一人。”裴元说。
天工坊的司徒一一。
之前一路上的揣测得到证实，锦心静默了一会，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那群来谷中作客的蓬莱人究竟还隐瞒了什么意图？”
去年，东海拜帖遥遥递至青岩，东方谷主喜出望外，遂令万花谷悬锦挂彩、搜罗天下珍馐美馔、待以隆重礼节。岂料那位如约前来的方姓客卿却是来者不善，先是说服了隐居在天工坊内的司徒里应外合，又纠集了一众三教九流的江湖势力，竟想将掌门与七圣聚集在摘星楼并以火药炸毁。幸得看守岚天梯的云西察觉出端倪，冒死示警才不致酿成惨祸，可那之后，万花谷方面也只是将所有涉事之人赶了出去，并未追究那位方家主谋之过，未免让人不解。
锦心以为，自家门派虽海纳百川宽容博大，却还不至于能容忍旁人这般欺辱。
思来想去，原因大抵只有一个。
谷主亲令。
理清了这点，锦心又存了些疑惑，期待这位药王首徒能为她解个惑。
裴元虚握拳偏头轻咳了一声。
东方谷主这桩隐秘，是桩难以启齿的狗血。
谷内人皆知，谷主出身东海侠客岛，年轻时行走江湖便合东海与方家之名，自此自称复姓东方。他在家中原有一个父母指定、尚未过门的未婚妻，那年万花谷初立，这位未婚妻便不远万里一路跟随……后来，青岩万花的名头在江湖愈加响亮，江湖人皆知其间主人是位精通文韬武略医卜星相的奇男子，就在众人以为万花谷主好事将近时，那位原本至死不渝心甘情愿的方姑娘却毅然决然的遁身隐居了，居所却不偏不倚地挑在青岩东北靠近谷口的一处幽狭之地。
——至此，两人再不相见，方姓姑娘从不现身，谷主也闭口不谈此事，只不晓得究竟有何因由。
年初蓬莱客至，为首的那位方姓客卿名唤方鹤影，此人正是谷主的堂弟，亦是一位对那长隐绝情谷避世不出的方姑娘情根深种的痴心人。故而，方鹤影拉拢江湖术士唆使司徒一一谷中作乱也好，意图炸毁摘星楼也罢，谷主都可既往不咎，不过是作为兄长，对蓬莱方家，对那未婚妻方碧玲姑娘，从始至终心怀愧疚罢了。
“……方鹤影事败后，谷中弟子曾沿途一路追击，不料那人另择‘捷径’出谷……东方谷主不忍见手足相残，最后还是令他离去。”
裴元说这话时，眼底有轻嘲之意。
这处锦心倒是没想到，不禁惊讶说：“绝情谷那处竟肯出手协助……掌门略尴尬啊。”
“方鹤影此人对万花怀怨深重久远，如此轻易放过，日后必成谷中祸端。”
锦心扭过脸，“……我只是觉得云西师弟死得忒不值当。”
有片刻沉默。
“万花谷岂是任人来去之地，胆敢在谷内撒野，自然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锦心怔了怔，随后便明白了裴元的话中之意。
谷主心怀愧疚不愿追究到底，万花谷却不能等闲视之。若是放过那些暴徒，天下岂非皆以为他们青岩万花软弱可欺？
况且，她从前便晓得谷中这几位执事师兄，逸尘也罢，裴元和曲风、便是见人总笑眯眯的阿麻吕……哪一位是肯吃闷亏的性子？
锦心虽为天工门下却甚少涉足谷中刑罚之事，但她也知道三星望月崖后那处聋哑村，其间看押的仆从常年服苦重劳役，且个个既聋又哑，日日活在错筋丹的痛楚中。
这些哑仆没有谁是先天残疾，他们当年自然都是四肢健全的人。
聋哑村，不仅谷内弟子不愿多谈，就连江湖上提及此处亦是讳莫如深。
然而，锦心此刻仍是觉得，以云西一条性命换那些蓬莱弟子在聋哑村永服劳役还是便宜了他们。
——等等。
——聋哑村？方轻崖？！
天工姑娘腾地站起，遮掩不住满眼的诧异。
杏林医者袖手而立，神色平和，眸中有光。
“师妹聪慧。”
……
…………
竟是如此。
罚恶剑的确是司徒仿制，宋听枫根据赌庄内的打斗痕迹断言谷中出了内贼——这是因为由东方谷主带入谷内后经演变成为万花《武经》的武学秘籍，与蓬莱岛本属同宗同源。
若这世上真有人可将万花行事模仿得十之八九，必与东海蓬莱岛有关。
若真是方鹤影假冒了万花弟子，他不惜大费周折也要将方轻崖关进聋哑村的理由便不难猜。
无故被绑走了门下弟子，纯阳宫不会坐视不理，万花谷百口莫辩，料想届时再在聋哑村闹上一闹，逃走几个蓬莱弟子亦非难事。
此一计，既能令那些被囚的蓬莱弟子走脱，又能令纯阳万花互生嫌隙。
实乃一石二鸟之计。
锦心以为，依她一个事外人都能瞧出些概略，裴元曲风自然也有对策，便是请君入瓮四个字。
不过是顺水推舟以聋哑村中的蓬莱弟子为诱饵，静候对方自投罗网，再一网打尽之。
“月初曲风遣弘道部弟子来报，年关将近恐长安生变……是绝情谷那处有了动静，果不其然，对方如此煞费苦心，却仍是天真得很——以为掌门不愿追究，万花谷从此便成了他们随意来去的地方么？”
裴元这话透露出两个信息：一是自去年摘星楼夜宴之变后，曲风一直派人盯着绝情谷的动静；二是，针对这次方鹤影的谋划万花方面却是早早做好准备，只待对方入局。
原本还在担心谷中恐生祸患，在裴元三言两句间顷刻便成一场局中之局，锦心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了声“佩服”。
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你提早来长安是为候着那些人的动静不假，可你又不能未卜先知，如何能确定方轻崖这桩事便是蓬莱岛的手段？”
裴元看了她一眼，“先前听你说起来龙去脉，只是有所怀疑，但见听枫任你一人归来……便有十成把握。”
“……”
她又是一怔愣。
“听枫年纪小，加上承谷中赏善罚恶的职位时日尚浅，许多事当下仅凭直觉判断……想必他之后细想过，才自觉白日将随身信物借给那位纯阳弟子的行为有些不妥，他唯恐坏了曲风在聋哑村的布局，他自知鲁莽，因此才让你一人回医馆任我差遣。”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裴元那句“任由差遣”说的很有意味。
锦心咬着后槽牙哼哼道：“合着我就是被你那好徒弟摆了一道……”
“哦，”裴元语带笑意，“你若仍觉得不平，明日大可将他带来，我当面管教给你看如何？”
倘若在平常，锦心听到这话肯定会心花怒放，此时只因裴元这话亦说中了她隐瞒谷之岚的事，故而只觉心虚，装没听懂匆匆岔开了话题，“这么说，长安这边你们等的事既然有了下落，是不是也该尽快赶回去？”
杏林医者默了默，移开视线，“不必急于一时，循径出谷的路在秦岭山中只一条通途，且云锦台是必由之处，对方既是打算依旧沿绝情谷出入想来不会太过顺利，在此地候着消息就是了。”
锦心“哦”了一声。
“阿锦，”裴元很少这样叫她，大约是真有些忧心的事，果不其然锦心听见他说：“方鹤影之事除曲风外，谷中知晓内情的人寥寥，阿麻吕我亦未告知，今次你既是无意间牵扯进来，便是打算要插手到底了？”
这话虽是句询问，但锦心瞧着裴元的神情并不赞同。诚然，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便宜行事，打草惊蛇的道理她懂，诚然，她也晓得曲风师兄在谷中早已调度好一切她其实并帮不上什么……
只是，她心中亦有桩很在意的事，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那把假的罚恶剑……若方鹤影此次真是去而反复，我担心他会带上……司徒一一。我晓得聋哑村中有几处师傅建造的机关，本意是用作谷中最后一层防卫，倘若有人孤注一掷切断吊桥开启机关，聋哑村立时便能成为一座易守难攻之地，我怕他们会派人在其中动手脚，若是真如此，若因此事累及谷内师门，我……我无法袖手旁观。”
“阿锦，”裴元微沉下声音，“你该明白诱敌深入这法子曲风已计划了数月，你能想到的这些他都能想到，我们不会任由一个同门身涉险境，云西之事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所以，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天工姑娘抬眼对上杏林医者清明锐利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攥住袖口，勉强笑道：“……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我有私心。”
“我在谷中得师门眷顾，又得过且过了这么些年，若再不勤勉些恐怕要被训不像话了。这也是我近日才起的念头，说服听枫在长安转悠时捎带上我亦是为了这个缘故。”
“……为何？”
纵使之前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此时此刻，锦心仍感觉脸上的热度有些高，她索性不再看他，垂眼笑了笑，“大约是为了得到些认同，想要在长辈眼里有些改观……唉，说到底还是我平素太过懒散，与你的距离着实有些远，唔，我再努力努力，你好歹再克服克服……”
屋内有那么一瞬间的极静。
裴元应该是朝她走了两步，锦心低头能感觉有一片阴影覆了上来……接着，头顶有了重量，温热的，是那人的手。
医者青年清浅的叹息，他说：“你不必如此。”
锦心想要抬头，却不能够。在下一刻，她被裴元揽入怀中，犹豫了一瞬，她伸手拽上那人的袖摆，眨了眨眼，终究再没说什么。
……………………
夜色愈加深重，天工姑娘站在院中，回望那一室灯火，沮丧地想：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表露了一回心迹。
……但裴元大约是有些不开心的罢。
她揣着有些冷掉的糖炒栗子，慢慢走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第三十四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