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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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心在如烟往事中闻到过堂风里的草药清苦气，丝丝缕缕的，若有若无，却无端让人觉得熟悉且安心，微凉的堂室内，她听见了药炉的咕嘟声、瓷罐的碰撞声，也依稀听见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半醒半睡之间，那人又唤了一次。
待脚步声停下，待她彻底弄明白叫自己的人是谁，锦心不禁抖了一抖。
“……”
“若以为装睡能躲过喝药这一遭，信不信我点了穴给你灌下去？”
耳侧语音微凉，隐含威胁，且锦心相信以那人实力这句威胁绝不仅是说说而已。
虽则自己这几年亦是勤练武技，但，若论点穴截脉的纯熟手法，锦心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在一位杏林弟子，尤其还是个医道武技双修的杏林弟子面前托大。
锦心拾起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瓷碗中棕亮药液，有些发憷。
“听外面似乎有点什么动静，像是有新弟子在找你，裴师兄要不出去瞧瞧？”
大抵是听出她话语中的期冀，藤椅上半躺的那个玄衣墨袍的青年，移开眼前正看的医书，睨了她一眼，挑眉缓缓道：“不急，我先看着你把药喝下去。”
锦心内心甚为愁苦。
她愁苦的觉得今天真他娘的倒霉，简直命中注定老天要派这个妖孽收了她。
事到如今，束手就擒只有死路一条，放手一搏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试探地开口：“至今你还是无法释怀吗？”
那妖孽“嗯”地问了一声。
她扳指数给他看，“谷中流言算一次，方才湖边众弟子面前又算一次，裴元，你也忒小心眼了！”
“诚然，那年我累你损了回清誉，你大抵心中一直郁郁。诚然，你自谷外归来这几月我一直躲你来着。诚然，我曾想过寻你赔个礼道个歉的。”
妖孽将眼移到她脸上，眼底似潭影流光，面上似笑非笑，声音如玉石相击，清朗如斯。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锦心叹口气，垂下眸：“你说的对，的确没什么意思。”
片刻，她端起青瓷小碗，抬眼正色：“无论你信不信，那之前有段日子我真的是想同你好好相处的。这汤药便算作最后一桩了吧，你权作出口气，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语罢，颇为豪迈地一饮而尽。
须臾，变了面色，她讶然道：“这药……？”
杏林首徒起身，袖手施施然地走到她面前，俯身而立，眸光湛然，一瞬不瞬地将她从上到下牢牢笼在其中。
锦心瞧见裴元面无表情，却翘起唇角。
几缕黑发自肩滑下，挡在她仰头的视线中，晃悠悠的，她的心似乎也随之晃荡了几下，迷惑中，锦心听见裴元一字一句说的分明。
他说，“两看相厌如何，寻衅报复如何，有意如何，无心又如何，我意如何，我待如何，师妹这般冰雪聪慧，不妨再猜猜看？”
寻仙径中芳草萋萋，藤蔓绞缠攀上一旁逼仄岩壁，流水淙淙，青苔斑驳。
锦心陪个白发年轻姑娘蹲在草丛中挖蘑菇，谷之岚瞧见她蹲得一脸颓废，心中微微一叹，不由劝慰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处其境，自然身不由己，你……不如试着从长远看看？”
锦心斜睨了谷之岚一眼，没吭声。
白发姑娘不气不馁，好言柔声，“我六岁即被小舅舅带入万花谷，近十年的相处我晓得我那位小舅舅为人心中藏事、面色不露，不会轻易叫人窥到真情实意。然而，对瞧不上的人他却也从不屑与之多说一句话，可见我那小舅舅对你还是有几分真意的。”
锦心抽搐嘴角，“他那心思也忒迂回了！冲人笑得跟只大尾巴狼似的，还尽使阴招，防不胜防的，性子也忒蔫巴坏了！”
自裴元回谷来后锦心便做好了准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躲了他一段日子后，当逸尘师兄说裴元点名让自己过去时，她便已然想好了几种赔罪的法子，哪怕自己做药人供他扎上几天练针法也行。谁料那人居然笑得人畜无害的只让自己帮忙修理阿甘，明明先见过了工圣大弟子却非委托了自己来，她知道是个套也只得认命地往里钻，落星湖畔一众莺莺燕燕的炽热目光之前，她认命地当了回挡箭牌活靶子，眼刀暗箭什么的收获了一堆，可偏偏裴元不日之前才嘲讽过自己，言语间颇为瞧不上，这一出，他两袖清风乐得清闲，顺道成功拖她下水，可谓喜哉乐哉、一箭双雕哉、我勒个去哉！
锦心想着，若是他报复回来，出了气自己也算认了，可瞧着那天那人最后那番话，其中大有未尽之意。
前途无光，甚为晦暗。
这，才是她此刻蹲在这里苦风凄雨的真正原因。
长期受天工门下影响，锦心的想法一向比较直来直往，犯了错就去认，惹了祸就去躲，躲不过就再躲。
所以她自日起便闭门不见客，天天埋头在机关图谱之中，惹得僧一行师傅大为欣慰，直夸她开了窍。
可她还是小觑了花谷一众同门热衷八卦的程度。
第三日，就连自家大师兄都来调笑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五日后，锦心肃着一张脸，踱步出了天工阁。
沿着盘虬梯跋涉而上，内心苦逼地与擦肩而过同门纷纷招呼，赏星居门口恰巧遇上来探望药王的花圣宇晴，那姑娘明眸闪亮，掩口先笑了一阵，一开口便是：
“阿锦，你与那位‘活人不医’的杏林大师兄是个什么情况？这几日我在落星湖可没少听见你的名字。”
锦心垮下脸：“旁人不明就里以讹传讹，连你也不懂我吗？我以为我在谷中低调了这么些年，仍是要被误会成那般朝秦慕楚的女子吗？”
宇晴一愣：“莫非你心里至今仍是念着花语林那位？我以为你那时只是说着玩的……”
“不，你误会了，我情根深种再难回头，我对他一见倾心，恨不相逢未嫁时。”
“可，谷中人都知道康先生对亡妻一往情深……”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此生只要能远远看着他，我心头就觉得宽慰许多，至于其他，当真半分奢念也无。”
“……你认真的？”
“真的，比针尖还真，不信你看我诚挚的眼神。”
“……”
两年前，万花迎来一位客卿，名唤康雪烛。甫一来便以俊儒风雅、学识渊博引得众人刮目相看，更为绝妙的是，他有一双妙手，雕刻天下之物栩栩如生宛如再造，令人拍案叫绝。
初至万花，他曾用落星湖水和湖底泥沙半日之内在晴昼海雕就一尊“貂蝉拜月”，天人神姿、瑞丽万千，衣带葳蕤生香，恍惚间似乎能听见绝世佳人启唇盈盈一笑，直令人心魂为之荡涤，不知今夕何夕。
工圣僧一行端视良久，留下八字评价：雪烛素手，境入微毫。
不知为何，康雪烛入谷后，便一人搬去花语林中一处偏僻居住。
康雪烛此人，虽言弃绝情爱，但对姑娘家，却是出了名的礼遇有加，几乎有求必应。是以他名声愈显于外，不乏有妙龄少女自愿伴君左右，却往往不日就悄然离去，打听之下才知，那位康先生原是有位情深不寿的亡妻，他自言一生情感已随亡妻而去，只愿以手中刻刀渡此残生、并无他念。
众人得知，越发高看此人。
技艺登峰造极、为人温雅谦虚、深情专一，又生得一副绝好相貌。自然也是万花谷中很多师姐妹们心目中念念不忘之人。
因着顶了天工弟子的名头，此人又得工圣师傅青眼，锦心带了门下小师弟往来花语林便有些频繁，也曾在藏药楼吴岱的茶水摊子前与众姑娘们饭后磕牙，谈论谈论这样一个俊俏的雅士究竟花落谁家。
数年前有个丹青师兄曾满脸向往地对她说，所谓佳偶天成，看重的便是一个心意相通，闻弦歌而知雅意，两人互为知己，夫唱妇随才颇得乐趣，譬如琴圣苏姑娘和画圣林先生，一琴一画、一动一静，相得益彰。然而不幸他瞧上的那个商羽小师妹半月后便跟了个舞文弄墨的星弈师兄跑了，他又恨恨长叹，术业专攻终究不及人家十项全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锦心听罢顿觉自己处境十分艰险，她这门术业可谓专攻得曲高和寡，找个知己谈何容易？若照着那位师兄的意思，自己将来只能出谷找个搓机关唐门小哥凑合过了？简直悲剧。
是以，当康雪烛入谷时，她也曾随众姐妹们遐想过一番，锦心觉得，若以后的日子，她做个机关，他来雕琢个零件，或者他心血来潮做个手雕，她将那手雕改造成个杀伤性暗器，该是何等的夫唱妇随，该是何等的乐在其中。
于是在众人闲聊时，她亦颇为羞涩地表了表对那位康先生的仰慕之情。
这一次，宇晴在她信誓旦旦的语气中半信半疑地走开了，临走时，又让她约上谷之岚于明日申时去落星湖小坐片刻。
锦心晓得她是不太相信。
是以，明日在赴宇晴之约前，她揣上几个新制的机甲零件上花语林拜访了一趟。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