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楼诚］孤红》柴临

24、天疯

　　成都龙泉驿军统公墓

　　明楼不献花，不酹酒，往王天风坟前插上三支棒棒糖，拍拍墓碑，搁上根刚吸燃的烟：“民族英雄——”他闲闲的说。抬脚蹬上坟头：“赢了我，满意了吧！”摘掉一圈杂草，“不止，楠木牌位！祀享南岳忠烈祠！风光！这下大家都记住你了，你好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了！”此言刚出，一截长长的烟灰从墓碑上落下，明楼扔掉那半截余烟，又点燃了一根：“你少得瑟，抽这么快，咳死你！”

　　早春的晚风依然带着丝丝凉意，黑鸦在头顶盘旋，落叶在脚边打璇儿，从大衣里取出封信，从头到尾朗读一遍，他按下打火机，送去了那个世界。“我们明家精心栽培的兰草倒被你挖了去，你说你要不要脸？不过，这棵草你养得比我好，就不跟你计较了。”点上第三根烟：“要不是你那得意门生闹着要我给他送信，我才懒得来！也正好顺道，你别误会，老子忙着呢！”说完，一阵风掠过，香烟滚落地面，明楼捡了起来，重又点燃，搁了上去。

　　“你这人，永远这个样子，给脸不要脸！”他遥遥望向远方，“当年在力行社就是，我一心邀请你参加我们的团队，你跟我说什么？说我们拉帮结派互相吹捧，说我们纨绔子弟不务正业，还说什么文人对内相重是为了一致对外相轻，轻得就是你这种人才！而你能力超群，我们斗不过你，只得采取怀柔政策一步步磨圆你！所以你质洁不落渠沟，绝不与我们为伍！嗬！知道你最让人讨厌的地方是什么吗？不是你那双能直透人心的眼，而是你那张能一语道破人情万象的嘴！”

　　明楼叹出一口气，他一直以来都是很羡慕王天风的，羡慕什么？他的疯！王天风走的路是他想走而走不得的。王天风，天风海雨独来去，无牵无挂，一心为国，与众不同。而自己就是那个“众”，他心中有国，肩上有家，“家”让“疯”字只能在头脑里过过瘾。他总觉得王天风看他的眼神带一种隐隐的嘲态，似在嘲他对尘俗的妥协。明楼当然不会认同这种看法，但他不辩，爱怎么看，怎么看。他看待王天风也有自己的眼神，带着些些批判的眼神，对方一样不理会，在他的世界里，他是“王”、他是“天”，他就“疯”，“我自横刀笑，管你妈了巴”，这就是王天风的人生哲学。所以，戴局长对这位属下的看法就比较复杂了。

　　戴局长的眼里，王天风是一支火力极猛的枪，却不是一条乖乖听话的狗。枪和狗如何才能完美结合，是戴局长毕生探求的哲学难题。所以，明楼在向戴局长汇报王天风死讯时，分明看到了对方那蒙娜丽莎的微笑。王天风死的壮烈，众所周知，戴局长当然也认可这个“壮烈”，但心态上有点微妙，因为推导出这个结论的因，不在于客观事实，而在于心理期待，王天风死得凑趣，死得正当，所以壮烈，实为壮烈！这便是戴局长的逻辑。他感动、真感动、感动的痛哭！于是这位生前并没有得到长官多少垂青的部下，死后却受到了长官亲自主持的大葬，有幸在龙泉驿中占得最气派的一座墓地。戴局长曾一度惋惜王天风没有亲人，叹怜他孤独一生，否则定拨一笔厚厚的抚恤金，当着全局几千人的面拨。他要作文章，大作他的道德文章，以便体现他爱将如子的高尚情操及人格魅力。王天风为什么没有亲人？怎么就没有亲人？戴局长恨自己不是观音大士，不能洒洒净瓶水，便从土里捞出人参果一样找出他要的人。彼时，若有人冒认，他也绝不会查，一定双手奉上他领导的爱，抚恤金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以王天风的名义给出去，反正钱不从他口袋里掏。戴局长的这种想法明楼很清楚，因为明楼听出来，戴局长在念诵亲笔撰写的悼文时，抄了自己匿名发表文章中的某段话。明楼发表文章时，王天风还没死。这虽然不能直接证明悼文一定是写在人活着的时候，但可以想见，对于那段话，戴局长一定留意着将来做一番妙用，以致用在悼文里再妙不过。可见戴局长也有曾文正公的毛病，常琢磨着给人写生挽。

　　太阳差不多快落山了，明楼也准备赶赴重庆，最后帮王天风掸了掸墓碑上尘土，他说：“疯子，我走了，我还是要跟你讲，鬼也是人变的，也有他们的江湖，过洁，鬼也嫌！你这样是不行的，兜不转，到了下面改改吧。”他迈步走出了一段路，突然一个转身：“那忠烈祠上的匾额，‘烈’字是少了一点的，你们领袖的亲笔！寓意‘烈士少一点，胜利快一点’。忘了告诉你，抗战胜利了！再见！”他裹了裹大衣，走出枯藤昏鸦的墓园，夕阳西下，在青山道上拖出了他长长的影子，山谷中回荡起了那一年他们共唱的战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