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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明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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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该打!此刻,华东情报局的某位同志正骑着被子赖着床。
一张信纸展于枕边,他扭过脖子,瞟一眼,咬着嘴唇,傻笑着把头埋进枕中。抬起脸,换口气,再扫一眼,他蒙上被子,两条腿在被窝里欢腾得直蹬。他拿起信纸,对着上面的“X”吻了又吻,那小小的一方盖在脸上,暖烘烘地,融去了一夜冰霜,也闷出了一脸酡红。太热了,他决心起床!
洗漱完毕,热好牛奶,一丝温润滑过心肠,化出了眼中一层糖霜。他“咣当”弹开打火机,照例焚起了这些书信。只只黑蝶在火苗的舔吻下翩然而起,它们扑出窗外,在蓝天丽日下飞翔,于海阔天空间逐舞,向着远方“啵”一个飞吻,他说:“我们的头顶是暗夜雷霆,我们的脚下汹涛吟吟,放飞每一次心神际会在寰宇,天地之间,是灵魂的并行。”
蘸点雪花膏涂在手心,他扺掌一转,把自己揩了个粉白。拇指一勾前胸两侧背带,弹出一记脆响。往头上摸点“司丹康”,对着镜子吹出个悠扬的口哨,他指指镜中人,言简意赅评价到:“潇洒!”拿下衣架上的外套甩上肩,插着兜,他出门了。
他要去先施百货买一样东西——头油,“司丹康”男士头油。才买的那瓶一个月不到,就见底,全大哥用了,用完又不买,老讨厌!
料想今天大哥还在路上,不可能会有电报传来,干脆在先施百货笃悠悠逛上一圈,屯足了三四天的粮,接下来就不出门了,专心在家等消息。他走出商场,剥出粒冠生园话梅糖抛进嘴中,含含糊糊地哼着“天涯海角觅知音”的调调,一径走向马路对面的起士林西餐厅。他一壁唱,一壁改词:“小伙子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一路咿啊呀的,又是“恩爱深”,又是“不分离”,他“想郎直到今”,他“患难见真情”,那酸酸甜甜的话梅糖融在口中,滋味怎么就这么灵!
腾云驾雾飘到马路对面,眼神被一对打架的野猫吸引了去,俩猫严丝合缝、战况激烈,他驻足观察了会儿,得出个结论:“不像!”他分明感到此乃“锦江春///色来天地”,头脑里跳出了杜工部的《登楼》,随即展开了一番臆想。丝丝隐秘爬上嘴角,嘿嘿,他陶醉着。
“哎呀——”马路牙子好像见不得他得意忘形,硬是给人绊了个趔趄,他一张嘴,话梅糖丢出老远。正在这时,西餐厅里推门而出一人,那粒糖经过一次抛物线运动后,“啪嗒”粘上了那人的身。他红着脸赶忙上前,万分抱歉陪起了不是。那人行色匆匆,未收脚步,把糖从海军军服上一弹,他面无表情的说:“意外真多,走路小心。”
此刻,阿诚坐上西餐厅的老位置,喝着侍应生倒来的一杯柠檬水,“刚才真是丢脸啊!”他暗暗地说,“臆想有罪!”
“哎呀——”老远传来了餐厅经理那亢奋的调门,“密斯特诚啊,您好久没来啦!”他滑翔到客人身边,“还是俄国菜吧?菜单不变?上单人份——”没等客人开口,便吩咐了下去。欢天喜地帮忙布好餐盘,展开餐巾:“哎呀,您看,你们这一不来,我们生意都冷清了呢!”
“哪能啊?”
“能啊!看不到你们,我干得都不起劲!”
“你说你这又何苦?都股东了,有清福不享!”
“在别人面前,我都说自己是劳碌命。但密斯特诚,您是晓得的,我十三岁就出来伺候人,在这行业这么多年,密斯特明是我见过顶顶有修养的客人。我这呢,说是给人服务,其实是学习!只要你们在上海一天,只要你们还光顾我的店,我是一定要亲自接待的!没有密斯特明,就没有我今天,起士林永远为你们提供最好的餐饮!”
经理、男、三十、普通出身、普通身量,普通长像、然而他能从一个打杂的一路干到股东,必有他不普通的地方。阿诚十岁就认识他,第一次被大哥带进这个西餐厅,便是他接待的。十五岁的他,就被大哥预言要抢当时经理的饭碗,没几年,预言成真。再几年,集团大老板一茬茬的换,底下人一波波的撸,唯独他永远乘风破浪、屹然不倒,最后还混成了个股东,不简单。
“原来你藏着私心呐,那你要交学费了!”
“荣幸!求之不得!”
“怎么,要你钱你还开心?”
“当然啦,学费一交么,可以正式拜在明先生门下了呀!”
“你想的倒美!”
说话间,罐闷牛肉,煎鳟鱼,西伯利亚红菜汤,蘑菇沙拉,陆续上来了。罐焖牛肉浓浓的香汁把他带回了十岁那年,还是这个地方,还是这张餐桌,他伸出小小的胳膊,想给大哥舀一勺食物,一不小心把汤汁洒上了人家的地毯,他吓坏了,等着挨骂。然而大哥什么都没说,一顿饭的时间,他便学会了如何待人接物、如何得体的处理这样的尴尬。饭后,他在儿童用品商店得到了一份礼物。当晚,他坐在浴缸里,浴缸的水面是一群蜡做的小动物,小黄鸭、小青蛙、小海龟、小鲨鱼、小螃蟹、小龙虾、小海星……二十个,各式各样,随着他造的浪花浮浮荡荡,人生第一份礼物!太意外,太惊喜,他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于是他扑了大哥一身的水花。十岁的他是孤帆悬江,却蒙明月独照,他集满寸寸明光,织成御寒的衣裳,那一晚,他抱月而眠,月光照拂着他。
吃着最爱的奶油栗子粉,他觉出了牙疼。向空中打了个手势,经理再次滑翔而来。他抛出疑问,经理解惑,厨房并没换了人,就算是换,配方也不能改,如果密斯特诚口味变了的话,让厨房马上做一份低糖的甜品。他婉言谢绝,不搞特殊。吃完饭,结了账,经理亲自送他到门口:“密斯特诚,再会啊!帮我向密斯特明问好!”
“一定,再会!”他捧着半边脸,嘶出好长一声,心想:“还说没换配方!”
回先施百货附近取车,在商场后门边扫见一个妇女正穿针引线给人缝补衣裳,地上铺着几份报纸,报纸上睡着个孩子,他开始观察他们。对于洒在孩子周身的目光,做母亲的总会格外敏感,她迅速抬头,而后立马垂眼,阿诚及时避开了她的目光,快速闪离现场,躲进了附近的电话亭。从电话亭玻璃窗里望去,那位母亲已经打好包裹,抱起孩子,离开了原来的地方。
十分钟内,他往三处地方挂去了电话——警察署、市政厅、教育局。他先让警察署的朋友查清楚母子的情况,再让政//府里的同僚给那妇人安排了个不用风餐露宿也可糊口的工作,最后给孩子找了一所学堂,他事了拂衣,深藏身名,一切皆是举手之劳。
梁仲春的儿子——很可爱,自己还抱过他。梁仲春的太太——一个贤惠的女子,有一些文化,有一份尊严。她必定不愿被熟人瞧见自己的现状,所以他尊重她的选择,选择视而不见。后来的岁月里,梁太太内心默默地感激着他,感激他没有把善意曝露在光天化日下,保存了她仅有那份自尊。她看到了他的视而不见,那是彻底纯粹的善,是他身上的明光,梁太太用这份淡淡的明光织出了一个暖暖的家,这便是他后来了解到的情况,他照拂着那个可怜的孩子,亦如当年大哥照拂着他。
那晚,他躺在床上,闭上眼,满脑子尽是孤儿寡母,可怜!他不能想了,他要想些美好的画面,他送走了他们,请来了大哥。于是,身体便起了反应,一股热流涌向了鼠蹊,他抓上了那截烧红的火炭,星眼迷朦间,是大哥把他带上了一片疆场。疆场上,他们擎着各自的兵器,开辟了一条隐蔽的战线。在这条战线里,大哥深入浅出地传授着各种作战的技巧,他教自己如何迎向锋刃,如何吐纳避趋,大哥不停地改弦易辙,变换方位,引导着自己领略战斗奥义。他悟性甚高,几番来去,便通晓了关窍。金戈铁马,战鼓擂擂,他从一个列兵快速成长为一名将军,于是他也横枪立马,也要开辟自己战线。然而他面对是元帅,大元帅统领全局,雄肆疆场,一切兵将都将臣服在他的脚下。元帅策马布阵,空手夺其刃,亮出自己全部的锋芒,尽数敛进对方的剑鞘,他带动着他在战壕里横冲直撞,周身是铺天盖地的电光,他被彻底征服,他缴械投降。他祭出了自己,元帅不理,千钧一发,撤走所有的兵力,作为惩罚。他急奔向前,跑来受降,元帅不理,且退且诱,待将军靠到最前,陡然杀出回马枪,发动最猛烈的进攻。他们弹剑作歌,是冲突,是和弦,是人间最激昂的旋律穿行其间;他们斧钺交辉,是死去,是重生,是生生死死几番轮回,杀出战壕里泼天流火和炽烈熔岩,洄澜汩汩,澎湃激荡,在将军疯狂的嘶竭声中,元帅鸣金收兵,卸下戎装,用一心柔光,带着奄奄一息他重返人间。
三天后的深夜,他译了份密报,串串字符在他的鉴赏下变成一幅幅的画。发电报的人有多重身份,是上级、是同志、是兄弟、是师长、还是大元帅!特别!对于新加出的那一重身份他觉出了灵!真灵!电文最后不忘交代:“带上我的‘司丹康’。”他看完,笑出了声,拿起密报放于鼻端,在浓浓的油墨里嗅出了一股淡淡的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