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简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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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诚：
就在刚才，你沉沉睡去之时，华东局拍来了一份急电，电文指示我即刻只身密赴湘潭。所以，川渝之行的去程，你只能独自前往了。待湘潭事毕后，若有闲暇，我会先去蓉地，到军委会龙泉驿公墓看看疯子。你若早我抵渝，拿上证件，直接去罗家湾局本部报到，总务处自会有人安排一切。孤身行路，事事须慎。
大哥知道，这次要你参加统计局“四一”大会你是百般的不情愿，你最后的妥协始终出自我的上级身份和任务需要。能识大体，长官看在眼中；有小心思，大哥懂在心里。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像今晚这般为了一个人、一件事如此争执不下。大哥尊重你的见解和表述，然而戴局长始终是我在军委会明面上的直接领导，私下论及，也敬以尊谓，任何人面前都是如此，你也不例外，这点不会更改。人际关系中有各种各样的相处模式，这就是我和戴局长之间的模式。好孩子，你有足够的才智可以理解，要的只是冷静。
想起有一年，你在我面前脱口而出一句话，你说在明家你就是个仆人，不知还记得否？大哥一直记得，记得很深。我承认，我平日的行事确实给了你不小的距离。可要知道，明家所有成员之间皆平等相待，从你十岁踏进家门到今天，未曾有一日例外。也正是出于这份平等，才有彼此的尊重，才有个体的独立，独立启示距离，也得益于距离。它不是疏离，不是从属，而是牵引，是两个星体在各自力量的持衡下保有的姿态。距离源于相互间的引力，是审定彼此价值的参数。这便是你我之间模式。你，配得上这份距离。
你醒来后，除这封简札外，还会看到那本《裴洞篇》，旅途中你不妨读上一读，也好排遣寂寞。几个月前，你心血来潮跑来要我开书单，我一单都没写，就扔给你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你没兴趣，不怪你，到底柏拉图在念诵它的时候，坚持听完的也只有苏格拉底。然而你拿着它偷偷溜进我书房，换走了顶架上《会饮篇》，这就淘气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告诉你，刚才我已经从你的书桌上悄悄取回，现在我把它藏得很好，保证你找不到。不信可以一试！
你大概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就不肯再做开书单这种事情了，那是年少无知时才会干得营生，而年少无知恰恰意识不到这点，干得乐此不疲。回头再看，着实羞愧。你发现没？书单在手，阅读便不再是需求，而成了一种计划，多了一份功利。于功利中又能获取多少知识，感悟何样生活？那么，我自己都觉得不妥的事，怎好去怠误他人？
当你对一个知识点感兴趣时，自然而然地会去寻找相关读物，在这些读物中，又会发现新的兴趣点，进而再扩散开去，有点成线及面，满足全方位了解，最终建立一套连贯系统的读书方法。它是自行车的一根链条，有了它，知识的轮轴才能配合转动，传送车子前行。而他人的书单里，只有车轮，没有链条，要有，也不是你的。这是我现在的一点感悟，不知道你看过后同不同意？大哥很愿意听听你的意见。
人到中年，在读书上面，我更愿意与人分享一些方法和经验。知识博亮的明光会让你三省吾身，不再以有限的学识为眷恋，不再自得于教导他人。在这片光芒里，你所呈现在人前的仅是一个剪影，而勾勒这个轮廓的便是你的空白。
在你我最近的交谈中，你使用西文的频率越来越高，这大概是近期重拾拉丁文的关系。多精通一门语言，思维的触角就多一寸可延展的空间，能多开启一扇世界的大门，这固然很好。但很多情况下并没有到非要用各种西文才能表达清楚的境地，我希望和家人的日常交谈，还是能够回归我们的母语。邯郸学步，要警惕。
你说我订阅的期刊上尽是些文艺和物欲互相寄生的文章，虚浮矫作、不屑翻阅。我赞同你对文章的评价，但不觉得一切的“虚浮矫作”都该拿来批判，它们往往是年轻的标识，表明这样的期刊走在前进的路上，它具有一定的活力。那么对此，我们是否可以考虑少一番藏否，多一份扬弃？红尘中的社会人比不得竹林间的魏晋名士，不可事事都擘肌分理，强立河界。躲在书斋里仅满足从书本了解知识哪里能行，期刊报章登载时事、潮流，才是涵摄各类群体所思所想的最好媒介。它是我们生活天平的砝码，尽管小，尽管不入你眼，却是圆融人世的必要。
你完全不必把《家园》收起来，嫌弃自己早期作品的心态是任何艺术创作者都会经历的过程。你调侃自己的行为是陆机《文赋》所论“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实则却源于他人一句“三流”的评语，是不是？于绘画这门学问，大哥懂得不如你多，但《诗学》宗匠亚氏有言，何种艺术，无论绘画、雕塑、音乐、建筑、舞蹈、戏剧、文学，它的最高体现形式便是“摹仿”生活，这是他的“弥美西斯”说，对于这个希腊语，大概是找不到完全可以对应的译文，姑且都用“摹仿”代替，高乃依对此也专有一篇心得。大哥不知道你有没有接触过这个概念，但你的画作告诉我，你懂。
那么，即使它技法生硬、布列无序、运色失调又何妨？技艺靠思想领航，你懂得探求和阐释生活的真谛，便是一位绝好舵手，差得只是配一艘好船，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打造，不必为此着急。要知道，好的艺术一定是对现实的深刻反映，这个世界囊括了艺术需要的全部素材，所以，艺术从来不是创新，它是编排，是“摹仿”，“摹仿说”是所有艺术的共性和基石。它以真实的生活为蓝本，以生活本来的形式提炼生活本质。我们看到一座佛像，感叹它金身闪耀时，别忘了塑起它的正是一具泥胎。
“家园”便是如此，她不属于任何主义，我们把她理想化是因为现实的不尽人意，是因为过于惧怕现实这个‘卡利班’而迷了眼路，对她召唤视而不见，忽视了那份触手可及的本真。久而久之，她本来面貌便被忘却，这个面貌不是理想、不是浪漫，而是自然，这便是“家园”的灵魂。所以大哥希望回家后，能看到那幅画回归到它原来的地方，那不光是你个人的作品，更是我们共同创建的主题。不必再介怀自己技法，正因为《家园》现有的不足，才给我们以改善“家园”的企愿。
每每夜深提笔，总也絮絮不倦，然而时间已不再允许。此次密会似是有要务下达，抵湘后另有电报给你，得电后即刻前来。行李中勿忘携带军服一套，礼服一身。军服乃大会所需，是历年之例。礼服么，大哥想邀你纵步歌乐，共赴香山别墅晚宴，可好？
客厅餐桌的牛奶，听话喝掉，这几天总爱睡懒觉，不吃早餐。惊蛰刚过，你便春入柳丝娇？是要好好训你了！见面后，可不准再跟我置气，尽管你生气的模样，甚是可爱，X。
你小子的长官
搁笔后忽又想起，去岁寒露，一夜秋雨，后院香桂散入泥尘，你捧于池边，活水涤净，集满数瓶，说是为我熬制桂花糖粥，可至今未曾尝到一口！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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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楼在此处提到亚里士多德“弥美西斯”说时举的那一串例子其实是有问题的。绘画、雕塑在摹仿层面上虽然和文学有着共性，但还是存在不同的。一个诉诸视觉，一个诉诸想象；一个描绘顷刻，一描绘完整行动。明楼对于西方美学的了解想必没有阿诚来得全面，阿诚读信的时候自然会发现这个问题，后文在心里也会用《拉奥孔》里的观点默默的反驳，但不会说出来，他就喜欢听大哥犯错，一个用心的错误，为了他而犯。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简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