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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发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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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国是很想去谢谢老头的,毕竟现在老李这样的人多,老头这样的人少。老国是个老实人,可他这个老实人并不傻,丫头那事儿还好遇上了老头!
然而,老李刚才的话又让他产生了点顾虑,同时也带出了一点兴奋,一丝伤怀。伤怀什么?想到了父辈。兴奋什么?他说不上来。于是老国最后决定,等下班,避开同事,再来谢老头。
傍晚,安静地饭桌上丫头耷拉着两条小辫小心翼翼吞着饭,明明还在为昨天的事和老国冷战,老国思忖着如何起话头。
“侬眼睛瞎特啦!”看着老国一筷子戳上自己夹的菜,明明有点开心。
“不好意思啦,这个菜我蛮欢喜的。”
“都你一个人吃了,别人不要吃啦?”
“你烧得好嘛!丫丫,是伐?妈妈烧菜最好吃!”
丫丫翘着一条小辫儿上下乱颤。
“十三点!”明明得意的骂着。
“明明啊,我等会儿回趟单位,去谢谢看门老头,丫丫原来是他捞上来的。哎呀,不是,上班的时候没空呀,反正吃饱了也没事,就当散步啦。”
“怎么没事啊?碗不要洗啦?你倒悠闲!今天丫丫还是我接送的呢,上班都来不及了。”
“那你放着好了,等我回来洗,我很快的。丫丫明天我去送。”
“嗯!”
“你说我空手过去也不大好,你给我点钱,我去买点水果。”
“上次给你的钱这么快就用完啦?这个月的工资你还没上交呢!”明明摊开一只手。
“上交!上交!”丫丫两条小辫儿都耸立起来了。
老国瞪了她一眼,憨笑着转向明明:“单位会计出差开会去了,说明天就回来。”
“发工资么出差了,你们单位滑稽的!”
“是啊!是啊!滑稽!哈哈哈!”
“呶,那瓶糖水菠萝你带去么好了!”明明朝着窗台一努嘴。
丫丫顺着明明的嘴看过去:“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你饭吃好了伐?”老国又瞪着她。老国想,照理说是该带上女儿一起登门的,但盘算了一下,还是作数吧。
出门的时候天还没全黑,老国拎着糖水菠萝站在弄堂口等过马路,闲来转起瓶身看了看,啊呀!过期了!这可怎么了得!去跟人家道谢的,怎么好做这种事情?而且生产日期打得这么大、这么清楚,也糊弄不过去啊。过了马路,老国翻出兜里全部的票子,在一个摊上买了一点苹果,自己则躲在附近人民公园的一个亭子里吭哧吭哧吃掉了整罐菠萝,扔掉么老可惜的。
天色已然全暗,远处,单位门口的路灯早已潽出一泼橙黄的光,于夜空中皴出一抹明色,凸显着尘嚣的晦暝。路灯周围滞有一圈灰尘,蓬蒙蒙地;小飞蛾们争先恐后的扑进这份绒光,密密匝匝,在暗夜里张扬起了自己的短暂的生机。蘸着这般暮静,老国笃笃叩开了传达室的大门。
一个高个子老头站到了他面前,一头花白短发,一副玳瑁眼镜,肩上披着件蓝色工装,是种阴丹士林的蓝,又不似阴丹士林布,洗得略略发白。内里是件灰色鸡心领绒线衫,上头起了一些小球,贴身的确良衬衫露出服帖白净的领口,下身是配套的工装裤,裤腿有些短,露出的一截瘦瘦脚踝显得那双黑色布鞋更为阔落。
“诚伯啊,是我!昨天你在小河浜捞起的那丫头是我女儿,我特地来谢谢你。”老国把一网袋苹果举上了人家面门。
“哦,老国啊!”诚伯按下了对方举起网袋的手,把他让进了屋。老国在门口的窗玻璃里快速的观察了下自己的脸面,连诚伯都称他“老”国!
窗框是生了锈的,窗玻璃有块也碎了只角,一段黄色的胶带补上了那个缺口,薄薄地胶带一夫当关,仿佛就此能抵挡屋外全部的风雨。
走进传达室里屋,老国的眼睛给跟前的景象来了个几连拍:污灰的墙角露出了几块黄砖,是黄梅天洇烂的墙腻子脱落后的风情;头顶那只五十支光大灯泡,由根细细电线牵引着,线和灯的连接处还包着一匝白色橡皮胶,从梁间一径悬下,悬得风雨飘摇。靠墙是张红漆斑驳的八仙桌,瘸了的一只桌脚垫着块木榫头,以便维持自身的稳固。后头是一张木板床,被套和床单有着同样的花式,大大的牡丹,开得端庄;然而高傲的枕头并不欣赏这样的端庄,不愿与之同伍的他给自己披上了一块鸳鸯枕巾——鸳鸯于上,荡水而行,双双对对,漾出了屋里唯一的春色。床脚那块,坐了只呀无箱,呀无箱上是一只“上海三五牌”老座钟,“窸唦,窸唦”迈着沉缓地步伐。角落里,卫生香燃得氤氤氲氲,袅袅幽香誓与黄梅做抗争,拼尽全力驱散那纠缠不休阴霾,白白香灰掉落下来,是抗争的代价,一段段的,轻轻一吹,散进尘埃,浮生无痕,抹尽一切足迹。整个屋子夯吧郎当这些家当,古旧,净瘦,却不失凛俊。
诚伯让老国把苹果拿回去,说自己昨天路过那里,正好看到,换谁都会救,没有不救的道理,丫头没事就好。老国一再表示非也,像诚伯这样现在真的不多,一定要让他收下苹果,本来也是要带丫头来的,然而丫头太皮,不好好吃饭,刚被他姆妈揍了顿,说完哈哈哈一笑,等待诚伯的附和。诚伯好像并不能领略他的幽默,传达室里分外安静。
老国扫着八仙桌上的几张报纸,看看时间好像几个月前的,边上还摊着几本书,蝌蚪文!“诚伯啊,您这是看得什么啊?”老国终于找到了新话题。诚伯告诉他这是苏///联小说。“好家伙!您还认识苏///联字啊,您怎么认识苏///联字哒?”老国弹眼落睛。诚伯告诉他,自己年轻时在苏///联读过书,于是他在老国心目中的形象瞬间就高大起来了。老国很想请诚伯再多谈一点苏///联的事,但感受了下气氛,张了张口,还是觉得不大好意思,传达室里又安静了。突然,老国感到肚子里一阵翻涌,弯腰捂着腹部,问诚伯有没有草纸,没等诚伯回答,他就抓起桌上的报纸举在手里,诚伯挥挥手,示意他拿着快去,于是他箭一般射去了单位米仓边的厕所。老国就这样踏着黄河两岸,握紧机密文件,在连天的炮火中,憧憬着苏///联。
蹒跚迈出厕所,挪步传达室和诚伯道了个别,回家的路上,老国想,苏///联是他们这代人心中的一片圣地、一个梦想,这个诚伯不仅认识苏///联字,还在那生活过,诚伯真是个交关来赛的人!转而又想起了自己从未谋面父亲,不知道到他来不来赛。摸了下肚子,肠胃一向很好,怎么就拉上了,但也全靠这一拉,解救了他的尴尬。想来,人有时也真奇怪,遇到冷场,还真盼望身体能出现个什么突发的状态。
传达室里,诚伯送走老国后,走到了呀无箱的座钟前,钟又一次停下了脚步。他打开钟肚子,取出一把小钥匙,吱嘎吱嘎给钟上紧了发条。后来,他走去拉窗帘,驻足于窗前,他望望远方,再瞧瞧玻璃里的自己,对着眼前的模样,他说:“机芯老了,越走越慢,时不时还会停下来,不上发条可怎么走得下去?大哥,你说阿诚讲得对不对?”
翻开八仙桌上一张旧报纸,日期是今年元旦,在其中一个版面上他找到了一份声明。这份声明以和平统一的目标提出了结束两岸///军///事对峙、开放“三通”、扩大交流等要求,并决定停止从五十年代以来对金门岛屿的//炮//击。这份《告台湾同胞书》的开头有这么一段话:
昔人有言:“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欢度新年的时刻,我们更加想念自己的亲骨肉——台湾的父老兄弟姐妹。我们知道,你们也无限怀念祖国和大陆上的亲人。这种绵延了多少岁月的相互思念之情与日俱增。自从一九四九年台湾同祖国不幸分离以来,我们之间音讯不通,来往断绝,祖国不能统一,亲人无从团聚,民族、国家和人民都受到了巨大的损失。所有中国同胞以及全球华裔,无不盼望早日结束这种令人痛心的局面。
阿诚合上了这份报纸,这是他的发条,放回枕下,垫着它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