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者楼诚］孤红》柴临

17、厨房

　　一九七九年，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个圈，一个青年在上海的弄堂里杀了条鱼。青年卷起铺在地上的报纸擦了把手，以脚当帚，把溅出的鱼鳞扫进了旁边的阴沟。他拎起鱼走回屋，才跨过门槛，就听到身后一阵喊声，回头发现是同事老李从弄堂口奔了进来，臂弯间托着个小丫头，两条朝天小辫儿颠得一颤颤，穿堂风撸过老李的头发，绽出锃亮的脑门，像一只卤蛋。
　　“老国啊——你女儿刚掉进前头河浜给人捞了起来！覅急覅急，就呛了几口水，没有事体！你赶紧回屋给她换身干衣裳。啊呀，别骂了，已经吓坏了，这小丫头！”
　　老国，这个杀鱼的青年，与共和国同龄，三十，不老。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谁都在他姓前加一个“老”，仿佛一根丝瓜从未绿过，结出来就是个丝瓜络，天然一段熟态。
　　匆匆谢过老李，老国把小丫头弄进里屋，小丫头想装死躲过挨骂，还是免不了吃了顿“笋敲肉”，两条小辫儿倔强地耸立着。
　　弄堂前头的小河浜看着湖面窄，实际很深，老国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准丫头过去的。但孩子就是这样，你越阻止，他越觉神秘，非要去看个究竟才死心。其实就是一个小河浜！旁边一个废品收购站，城市中最普通的角落。
　　傍晚，老国的女人下班回家，惊闻白天的事情，劈头把男人骂了一顿，顺手又给了小丫头一顿“笋敲肉”，完了跑去屋外过道的公用灶台认真炒菜，呲哩嚓啦，炒得流星飒沓。
　　把菜端回餐桌，老国的女人鼓起脸，对着身后的大门就是一个白眼。老国跟着她的目光瞅过去，没发现什么：“又哪能啦？”
　　“对门那个女人呐，平时楼梯间看到么没几句话，专门等我炒菜的时候跑来对着锅子说‘啊？你们就吃这个菜？我们平时都不吃的！还有这个鲫鱼啊，土腥气重得吃伐消，桂鱼好，一斤价钿也贵不了多少，对伐？’侬讲伊啥个意思啦？”老国女人噼里啪啦复述完一段话，夹起一筷子鱼，戳到老国面前，抖抖！
　　老国低下头，往嘴里扒了口饭：“你不去理她么就好了。”
　　“喔唷，我是不理她呀，但她会凑过来的呀！后来么又问我上班坐什么交通工具，那不就是公交车吗，还能有什么啊？”
　　“然后呢？”
　　“然后么她起劲了哇！问我是不是在国营百货上班，说她男人搞了张二十八寸凤凰的供应票，要去我们那个百货提呢——”眼神叼住老国，仿佛一只五百支光探照灯直打面门。
　　“提么就提。”老国避开锋芒，努力扒饭。
　　于是四周只剩咀嚼的声音，桌上的气氛开始凝重，小丫头偷眼看看左右，一侧小辫儿耷拉了下来。
　　“不吃了，不吃了，胃口啊没有了！”老国女人一拍筷子，靠在了椅背上。
　　老国向丫头使了个眼色，丫头跳下椅子，解放了，反正她两顿“笋敲肉”也吃饱了。
　　“你嘛，就是这个样子！一点点的事情，就多思发乱，看气得。”老国也放下了筷子。
　　“你还有脸说？哼！”
　　老国叹了口气：“明明啊，我们两个人，父母都没有的，现在有这样的生活不错了，你想想以前在福利院里。”
　　明明交叉着双臂，眼里蓄了一泡水，昂起头望着墙上的领/袖画像和月份牌。
　　“以前在福利院里啊……”
　　“福利院、福利院、国跃进——你这么喜欢福利院，你回去住好了！我黎明又不是被父母抛弃的，我爸爸要不是死在青海德令哈农场，我会去福利院？我会找你这样的？”
　　“我知道，你资产阶级大家庭出身，跟了我是委屈了。”
　　“谁资产阶级大家庭？你说说清楚！”
　　“诶，不是你常说哪边哪边原来的小洋房是你们家的，什么什么牌子的香水也是你们家，哦，还有十六铺码头上最大的那个面粉厂，比我现在上班的那个粮油单位不知道大出多少倍，不是你说的吗？”
　　明明一听这话，嘴边扬起一个古怪的弧度：“对呀！”接着，她豪气干云地说，“我稀罕谁？我谁也不稀罕！什么二十八寸凤凰，我们家以前进出都是小轿车的，我们家还是书香门第呢，找你个初中没毕业的？”
　　“哈！你初中毕业了？你不也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去农村Cha dui了？那年谁跟着我一起大chuan lian，从上海串到北京，一路吃遍人民gong she 大食堂？你高级？你别忘了，你爸爸是人家领养的，真要论起门第，咱俩差不多，或许你还不如我呢？”
　　“国跃进！我告诉你，你门第再高级也没用！小老婆生的！你爸还不是抛下了你们母子逃去了台湾！要不是你爸，你妈能自杀？你能去孤儿院？你高级！高级你怎么跟着福利院姓‘国’，不改回你本家的姓？当兵入党分配工作的时候说自己孤儿，现在跟我谈出身，说我资产阶级，你爸还是国民党呢！”
　　“我们老师说啦，国民党是反动派，打到反动派——”丫头从门后探头插出一句，对着老爸，举起小手，比出把枪：“哔啾——哔啾——”
　　“看！丫丫都知道。”
　　老国不说话了，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给人扣帽子，他还能说什么。一捂胸口，对着丫丫一声“啊——”，他真的中枪了！
　　晚上，夫妻俩背对背侧卧在床上，谁也不搭理谁。原以为亲人间可以毫无保留坦诚一切的过往和伤疤，没想到吵起架来这些软肋却变成了彼此伤害的利器，于是老国的头脑里风雨潇潇一整宿。风驻雨歇后，他憬悟到有些事情真是只配烂在肚子里，连最亲的人都不能说。这么想来，人生真是无比的忧伤。他不怪明明，他们半斤八两，明明怎么说也给了他一个家。可恨那公用厨房，平添多少事端，烧个饭都不能在自家屋子里，真是册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