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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礼魂 ...


  •   明楼刑行的那天,谷景礼安静地站在远处,目睹了整个过程。他没法不承认,这世上有一类人天生就是领导者,无论逮捕、审讯乃至处决,再被动的境况,亦能占据主导的地位。在晨曦洒下的那一瞬,谷景礼感到了一种圣洁的美,一种源于陌生、新鲜、最终冲击自我认知体系所产生的美。同时,他又感到一种理性的可怕,明楼从头到尾的冷静让他看到了疯狂的理性,这种理性把可怕的事情变得不再可怕,真是可怕!于是,这两种感觉交叠一处,在他心里产生了一丝奇特的快感。他闭上眼,开始追求起了戏剧效果,追求起了古今中外英雄慷慨赴死的人生画卷,他想象着自己也站上了刑场,那么豪迈、那么悲壮、那么唯美,而这一切感受并非真实所历,仅源于臆想者的超验。
      在军警们确认刑犯彻底气绝并采集完现场照片后,谷景礼走上前,要求把明楼的遗体带去台北市极乐殡仪馆火化。军法局的朋友告诉他,这不符流程,按说没有亲人认领的遗体最终都要送去医学院。谷景礼坚持把遗体带去了殡仪馆,并告诉朋友,一切后果自有他来承担。
      几天前,他再次查抄了明楼位于新生南路的寓所,这回他带齐了队伍,亲力亲为检查每一处角落。查到车库时,谷景礼趟过满地的烟头,在那辆车门大敞的雪佛兰后座底部搜出了几把枪支,同时捡起了驾驶室踏脚边散落的空烟盒及一只打火机,还在靠墙处发现了一辆二十八寸菲利普脚踏车。然而,依然没有找到一样对案件有价值的物品。没有电台,没有密码本,没有密写药水,除了家用电话机,没有任何通讯设备。
      书房是重点搜查的场所,结果也是一样,除了浩繁的书籍,全无所获。他相当好奇明楼到底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销毁了所有可疑物品。密码本可以烧毁,药水可倒掉,可让一架电台短时间内凭空消失绝不是随便能办成的事,关键附近也没有一条可用以掩护的河浜。谷景礼叫人拿着铲子在花园各处掘地三尺,搜查队把整片草坪重新犁了一遍,收获了一身臭汗和满院子的泥腥。
      他终于放弃了对电台的搜查,转去卧室翻检。结果,在床头柜最底部翻出了三件东西:一本明清狭邪小说《弁而钗》、一盒安全套以及一支尚未开封的全新乳霜,虽然仅是擦脸的乳霜,但谷景礼对着眼前的物品还是猥琐的笑了。他检查了一下安全套,发现差不多用了大半盒,笑得更猥琐了。他说:“这人呐,终究逃不开情/欲二字!”说完,便把东西丢回了抽屉。
      俗言说,失败是成功之母,那么自以为是的“想当然”便是失败他/妈。谷景礼就这样错失了对唯一线索的追查,在此案的调查上真他MA算失败了。他永远也不会想到,明楼正是利用这三样东西向海军方面进行情报传递的。首先,他对照着《弁而钗》用“漏格法”把情报编写成代码,然后用药水写在小纸条上,再卷起放进安全套,最后塞入那支乳霜。顺利接头后,他会很自然的把乳霜递给对方:“先生,您的东西掉了!”对方一过手,两人就快速撤离交接地。
      明楼常常会跨上那辆菲利普脚踏车,一路骑去一家影剧院。在必经之路,也就是他的工作单位国防部大门口,时而会遇到和他打招呼的同僚或部下:“明长官,您这是去哪啊?”他会大大方方地做答:“看电影啊!”
      “一个人啊?”
      “约了人啦!”
      “约了谁呀?”
      “一位佳人!”
      白衬衫、黑西裤、挽着袖子、哼着小曲,如沐春风般穿过林荫道,仿佛一个刚领完月俸的银行小职员。闲人见状纷纷夸赞长官廉洁——从不公车私用,这么大的官出门约会竟还以脚踏车代步!当然也有人讨厌他,尤其那些职位不高又酷爱摆谱的,觉得明楼这么干,也是在摆谱,摆的另一种谱,这种谱一摆出来,他们便没谱可摆了,简直可恶!

      在第一次和“佳人”接头时,明楼没有预先告知对方,而是通过自己的情报网锁定了他的行踪,尾随一路至一条小巷,在巷口以借火的名义搭上了话。“佳人”借完火正欲离开,明楼喊了出他的名字,说:“好久不见!”
      “佳人”一怔:“你是谁?”
      明楼不回应,“佳人”伸手摸进西服内衬,明楼叼着烟,举起双手后退一步,是一个投降的姿态。“佳人”还是拔出了枪,枪口指着明楼一挥,示意原地后转,贴去墙面。明楼后背被枪抵住,“佳人”搜过上身,并没有发现任何攻击性武器,于是弯下腰,继续搜查。明楼前胸贴着墙面任他搜,搜向脚踝处时,他趁着对方放松警惕的当儿,飞速旋脚,就是一个侧扫,小手/枪踢出一丈远。“佳人”见势,破空一掌直劈明楼脖间,明楼侧头一避,对方再劈一掌,明楼抬肘以格,顺势直击对方颏下。对方仰头闪避,接势一个后空翻,落地后迅速后撤,快出明楼一个身位抢去落枪点。明楼追跑间,脚蹬墙壁,借反作用力,飞身一个腾跃,半空扫出一腿,将人踹翻在地。落地后,明楼快速从内脚踝抽出一把“阿帕奇”铜虎指套向手掌,同时将子弹上膛。“佳人”反应过来时,铜虎指的枪口已经定定指向了自己,张开的手指离地上那把枪堪堪也就一掌距离。
      “佳人”闭了闭眼,定格最后的姿势撑坐于地上。明楼举着铜虎指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他左手捡起地面的枪,一拉筒套,直抵对方眉心;套着虎指的右手搁于膝上,垂下的枪口边已经弹出了置于前端的刚刺。明楼侧头吐掉香烟,向着地上的人一抬下巴:“说,你是匪方哪部分派来的?”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是政/府军海军少校!”
      “哦!属于哪个派系?沈鸿烈的山东派还是新兴萨镇冰马尾派?”
      “小校官一个,不党不群,无门无派。”
      “什么时候开始为匪方做事的?同时领国共两份工资,你日子很逍遥嘛!”
      校官不说话,暗自做了一番忖度,对方既然已经查得这么清楚了,那辩解也没用,看样子今天这条命是要交代出去了,心下对着爱妻说了一句:“来世再做夫妻!”
      “海军政治部肃谍主任,也就是毛局长身边那位海军出身的潘秘书已经掌握了你过往为匪工作的全部信息,按岛内《匪谍自首条例》,只要你交代清楚全部事实,便可保命一条!想想你的太太!别光为国,适时候也要为家考虑一下。”明楼说完这番话,看到对方眼眶红了一圈,他咽下口唾沫,继续问话:“你的上峰是谁?匪干的名字叫什么?”
      “我是国军少校,从来没有什么匪干上峰!是潘主任搞错了。”
      “那是潘主任冤枉你了?” 虎指刺针抵向对方喉间,轻轻一拉,皮肤上赫然杠起一条血印。
      “是的!”
      “我不相信!”
      “你他/妈爱信不信!”
      “说话要文明!”
      “别他/妈废话了,赶紧的,打准点儿!”
      明楼握着枪用力杵了下他的眉心,看着对方紧闭的双眼,他摘下了铜虎指,收回内脚踝。接着站起身,说出一句话:“承风霜垂慕,高楼阙阙筑雪斋。”地上的人没有反应,明楼抬高声调,重复一遍,地上的人睁开了眼,面前是背着他负手而立的一个高大身影,他抹了抹额头的汗珠,颤着声接上了后一句:“蒙明月独照,千帆去去济沧海。”
      明楼没有回头,他长身而立,勾着扳机护环,三百六十度一旋手/枪,抛去了身后。对方在空中单手一接,快速收回了西装内衬。此时的明楼早已走出巷口,海军少校向着他的方向飞奔出去:“雪斋先生——”
      明楼不理他,径直走进一家影院,在门口买了三张票,对好位置,坐了下来。少校一直安静地跟在一旁,陪着他看完了一部三小时的默片。走出影院,明楼还是没理他,他继续跟着,跟去了一家赌场!明楼玩了两把,输掉了几千块钱,于是在嘈杂人声的掩护下,他公布身边这位学生刚才的测验成绩:“零分!”
      少校怔怔不说话,明楼给每个项目都打了分:“胆识30、格斗20、应变10、沉稳10、机警0 !”
      少校听完反驳到:“怎么说也该是及格,有70!”
      明楼屈指一凿对方脑门,指指他轻声说:“乘法运算,两个因数,其一为零,乘积便是零。刚才测试的科目,前面各项共为一个因数,‘机警项’单成一个因数,只要这项为零,中间相加再高值,也是徒劳。”
      明楼换了一个赌桌,捏着把牌,凑到对方耳边:“我跟了你三条巷子,你都没发现,这是致命的。你的疏忽,不光会牺牲自己,牺牲战友,也会牺牲你的家人。为理想殉道固然可敬,但盲目牺牲也毫无意义。命只有一次,也并不仅属于你个人,这不是要让你在面临险境时变节求保,而是在平时就要多多想着你的家人。你为主义而活,至亲为你而活,你活着便是他们最大的主义。人不能没有理想,也不能唯有理想!另外,年轻人不可以孤标傲世,尤其我们这个行当,容不得你当忘机鸥鹭,你不党不群,如何开展工作?”说完扔出一张牌。
      “学生记下了。那么雪斋先生,我要去哪个派?”
      “这还用我教?自己观察!”一甩手中的牌,“这次输大了!”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洒在了赌桌上。
      之后的几次测验,成绩越来越好,明楼就彻底放心和他交接情报。接头场所主要还是电影院,偶尔也会视情况变换,有时设在赌场、有时餐厅、有时鱼市场,甚至跳舞场,以及花街柳巷!
      在烟花之地难免就会遇上几个浮浪的同僚,于是第二天办公室外的窃窃之声便娓娓不倦,纷纷感叹明长官懂生活、有情趣、潇洒、明智,不取老婆的明智!更有人内心暗爽,以为抓住了一个所谓作风上的污点,就可当做将来官场倾轧的利剑。往往这种时候,明楼就一天没有咖啡可喝,晚上回家也没有饭可吃,只能踩着脚踏车去隔壁街的一家福建人开的上海面馆对付一餐,再骑车回家时,发现门窗业已锁死,只好骑回单位,谎称加班,在办公室对付一宿。这便是人前所谓懂生活、有情趣、潇洒明智的长官在人后的一点小小忧伤。

      谷景礼继续查抄着明楼的卧室,后来在另侧床头柜紧锁的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张合照并一本记事簿。簿子上都是一些日常随感和简短的读书笔记,对于案子同样不具价值。在簿子的最后,谷景礼翻到一段很长的文字,家书性质的文字。他看完后,想起了自己的亲人,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个傍晚,他捧着这本簿子坐在明楼卧室的地板上哭得泣不成声,于是他决定留下明楼的骨灰并几样遗物。看着照片上的人,他说:“明长官,对不起,答应您的事我做不到了,我还是希望将来你我都能落叶归根,毕竟对岸还有亲人,他们不会忍心我们以那样的方式回家。”
      殡仪馆里,入殓师整理好了明楼的遗容,扒掉了他身上的血衣,换上了谷景礼带去的一套名牌西服,他工资不低,买的起。片刻后,工作人员捧出了一罐骨灰交予他,谷景礼没有接受,他又不是他的亲人。工作人员又告诉他,对于无主骨罐,可以交由公立墓地的灵骨塔安置,只需每年缴纳一笔很小的费用即可代为保管,以待将来亲属的领取。当然不交钱也是可以,墓地会义务保管,统一存放地下室。谷景礼为明楼选了风景灵秀的阳明山灵骨塔,交了十年的保管费,他不愿每年都来。他心底是想给明楼在六张犁弄个坟,不过自己买坟地的钱还没有呢,将来再说吧。安葬完毕后,他返回殡仪馆,在火化登记表的备注栏里添加了一条信息,内容是落葬墓区和骨罐编号。他希望将来两岸和平后,明楼的家属能通过这条信息让他魂归故里。这是他唯一能为明楼做的事情。
      这个月里,他开始整理“明楼叛乱案”的各项资料,他要亲自来做这份档案。首先,他把遗物清单汇总制表,表格上是长长一串物品名称:
      雪佛兰公务车1辆
      菲利普脚踏车1辆
      勃朗宁M1900型1把
      勃朗宁M1910型1把
      美制COLT M1903型1把
      美制COLT M1837单动左轮1把
      德制Sauer袖珍手/枪1把
      “阿帕奇”铜指节手/枪组合1把(手/枪+指节+刺刀+钢针四合一)
      莫辛纳甘1891/1930狙击bu枪一架
      配套弹药各1盒
      瑞士Jaeger LeCoultre Compass袖珍相机1台
      配原厂镜头和微型胶卷各1个
      打字机1台
      指北针1个
      上述这些物品,除公务车归还给国防部外,谷景礼全部申请配予保密局稽查科自用,获得批准。
      剩下的西服、领带、打火机、手表、细边眼镜、太阳眼镜、皮带、皮鞋、球鞋、球拍、剃须刀、派克笔、皮箱、皮包以及一些必要的生活物品并全部家俬按例向社会公开拍卖,拍卖所得用于补缴之前已由政府为个人垫付的费用——案件从逮捕到庭审过程中发生的全部费用以及购买射向自己胸膛的的六发子弹!至于明楼全部的书籍,谷景礼申请留在保密局图书室以供同事学习参考,获得批准。
      接着,他开始整理明楼的审讯材料和军法局送来的国防部各项判决文书,判决书最后这样写道:被告人以匪方干部的身份长年游刃于我情报机关,伪装成军方高级将员从事叛乱之行为已造成颠覆政/府之事实,恶性重大、其心可诛,罪无可恕。爰依惩治叛乱条例第二、八、十条、刑法二十五条第四项判处死刑,褫夺公权终身。下方是审判长和各审判员的签字。后附一张“总统府代电”,上面是参军张和总统的钦印。
      军法局送来的文件里还有明楼在军人监狱饮食的记录,非常简单,鸭蛋,乳腐,白粥之属,谷景礼特地关照过伙食上不可怠慢,然而犯人不领情,监狱方面就恢复了常态。入狱期间,明楼有几次向医务室申请买药,从单子上看,都是一些头疼药,谷景礼想,他一定是疼的厉害。看完了这些内容,他走到窗边,抽完了半包烟。坐回办公桌后,他把所有文件全部封入档案盒,一并加上了明楼枪决前后的两张照片,面朝底放了进去,他不敢细看。
      谷景礼后来把那盒安全套扔掉了,也没有上报明楼卧室搜出的合照和记事簿。从口袋摸出一枚戒指,那天殡仪馆从明楼手上摘下的那枚戒指,并合照和簿子一起归入一个小铁盒。他盖上盖子,贴上专用的封条,外套一个牛皮袋,写上和之前材料关联的编号,以同样的方法封缄好,第二天全部呈送国家档案局归档。他希望两岸和平的那天,政府可以公开一些档案,亲属也好取回这些遗物。
      那晚他工作到深夜,临走前再次去了趟审讯室,坐上了自己曾经的位置。昏暗的灯光下,对着面前空荡荡的椅子,他在心里雕塑了一遍明楼的形象,然后永远锁上了那间屋子。

      九年后,军法局看守所的小裴终于等来刑满释放的日子。那天,他在囚所里收拾东西,一张夹在书里的破纸簌落落飘了出来,一个狱友捡起来,翻转看了看,送还了他。狱友说纸上依稀有字,但太破了,看不清,问他是什么。小裴望着门外的蓝天告诉他,那是故人遗墨,上面是两段话,一段出自苏格拉底,一段来自约翰福音。
      苏格拉底说,一个人死了,属于凡人的部分就死掉了,不朽的部分就完好无损地离开了死亡,我们的灵魂不朽也不灭,他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种形式生存。
      约翰福音说,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小裴解释,死亡是个人生命的终章,亦是他人诗篇的开行。现在他的中文已经很好了。临走前,最后环顾了一眼囚室,他说:“老谷,我走了,你可千万别上诉。十斤核桃的答案我也不知道。”

      保密局的办公室里,李秘书喷着唾沫星子教训着刚进来的同事,望着满地的橘皮瓜壳,他气不打一处来,骂他们粗俗、不务正业、好吃懒做,要跟秦科长多学着点,一番话说得他一脸纵横。
      “跟着秦科长多学点吧!”一办公室人拿腔捏调地学着李秘书,目送他扭出办公室。
      清晨,马场町的天空又飘起了朵朵浮云。

      许多年后,一位垂暮的老首长拄着拐杖踏上了北京西山烈士陵园的台阶,在祭扫完牺牲于这条隐蔽战线上的一千多位同志后,走向了一尊大理石人像,他站立于前,阖目默诵了那段牢记心尖的话。
      睁开眼,三鞠躬,直起身,他说:“雪斋先生,您六十年前的教喻学生铭记终生!”拐杖点地一敲:“都给先师磕个头!”身后齐齐下跪的便他四世同堂,完完整整的一个家。他后退一侧、扔掉拐杖、并拢双腿、挺直腰杆、敬出一个标准军礼,那是暌违一甲子的礼赞!
      离开时,他保持着军人的姿态,坚持不要晚辈的搀扶。此时,拾阶而上的一人和他擦身而过,他一个趔趄,对方伸手一扶,他低下头,瞥见那人无名指上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指环,在夕阳下,显得尤为耀目。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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