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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深海 ...

  •   一摞印有“国防部保密局”字样的专用信笺交错堆叠于审讯室的桌边,漆黑的墨水于暗黄纸页上洇尽了二十年特工生涯全部的雨血,它游龙走笔地翻越了明楼一生征尘的急流险滩,一撇一捺皆是惊涛的浪蕊。
      谷景礼没带任何记录员,独自一人于桌前奋笔疾书。此刻,他掀出一页空白纸,起笔右侧一行字:“问:家庭情况?”紧接着另起一排写上个“答”。他提着笔,等待明楼的供述。
      “父明若东,民一十二年被害,死于汉奸汪芙蕖之手;母陈氏,民八年病故;长姐明镜,抗战时期牺牲,死于特高科藤田芳政枪下。” 拷死在座椅扶手上的明楼云静风轻地讲述着乱世中的离散。
      “中/共?”谷景礼停下笔,看向明楼,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于口供上用一个“匪”字总结了明镜的一生。
      “本人明楼,字恒韬,号雪斋,生于辛亥革命年,民廿年毕业于巴黎……”
      “你个人的情况无需重复供述,”谷景礼拍拍那一摞纸,“已做详细记录。”
      “本人居二,亦是长兄。二弟明诚,字静辰,号远舟,毕业于苏联布琼尼军事通信学院……”
      “即工农/红/军/高级电工战术学校?”
      “正是!”
      “二弟现在何处?”
      “不清楚!”
      “好!他的情况我们留到最后再谈。”
      “小弟明台,字处霖,号寒履,肄业于香港大学,后参加军统特训班,期满毕业。”
      “现在何处?”
      “原籍上海!”
      “目前在匪地从事……”
      “两岸不通家书!”
      “是否通过密电往来?”
      “在寓所找到电台了吗?”
      “为什么没跟你来台湾?”
      “他生父年纪大了,他要尽人子的责任,留下来照顾。”
      “当年是否以中/共身份参加的特训班?”
      “不是!”
      于是谷景礼以“投匪”二字定下了明台的政治性质。
      “各自婚姻状况?”
      “长姐终身未嫁,本人无妻无子,二弟不曾婚配,小弟业已成家。”
      “弟媳的姓名,从事的工作?以及夫妻是否育有子女?”
      “弟媳张锦云,上海晓明女中□□,小弟夫妇是否有孩子,这点不清楚。”弟媳姓陈,实际任职上海宏恩医院护士,明楼怎会搞错。然而他没做任何思考,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明楼深知,对自己基本家庭情况的交代是没可能回避的;那么,这一切,与其缄口,倒不如做一番真真假假的坦白和误导显得更为可信,更切实际。毕竟目前大陆还潜伏着不少国特人员,事到如今,他要尽自己最后的能力保护明家,保护每一位亲人的生命安全。
      “中/共?”
      “中/共!”
      “一门五匪!”结案陈词完毕,谷景礼在该页口供所涉的大陆地名前均冠以“匪/地”二字,照例做完了一番查遗补漏。于是他揭过这一页,开始新一轮的记录。
      “二弟明诚是否离台?何时离台?出入境管理处并没有查到他的离境手续,他究竟是以什么方式离开?不要回答不清楚。”
      “那就清楚的告诉你,在被请来保密局的前一天我就没见着他,至于他是不是已经离台,抑或仍在岛内,实属不知。”
      “那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任何征兆,第二天晨起就不见人影。”
      “没可能。”
      “有可能!有可能他先我得到了风声,逃走了。”
      “更没可能!当年歌乐山他可以为你做那样的牺牲,现在绝不会弃你不顾。谁都知道你们手足相亲,非比一般。”
      “亲兄弟都不敢这么说,更何况不是。再说,那是当年,人是会变的。”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
      “你是不是他的上级?”
      “到哪都是!”
      “来台后,在你所参与的匪/谍案中他都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用过哪些代号?”
      “没有角色,没有代号,他工作态度不好,我没放心安排任务。”
      “你的代号是什么?”
      “老蔡没交代?”
      “密使一号?”
      “密使一号:深海!”
      “最后再确认一遍,涉及海军系统的匪/谍名单你还是不肯交出来?”
      “不交!”
      “我替他们感谢你!”
      “不客气!”
      谷景礼写完最后一个字,抱起桌上的一摞供述放在明楼面前,解开他手铐:“你仔细核查一下,如果没有问题,就逐页按个手印。”说完把印泥推到他手边。在核对到“家庭情况”那页时,明楼于阿诚的名字旁按下了一个红手印,刚要翻过这一页,他推推眼镜,凑近看了一下: “这里不对,我二弟表字里的辰,是星辰的辰,不是早晨的晨。”
      谷景礼当即拿来做了改正,要求明楼在涂改处再留个手印,以证无误。于是在阿诚的名字边便有了两个交叠的拇指印,形成一个红色的心形。
      整个供述流程全部完结后,谷景礼捏起明楼的下巴,掏出手绢,擦去他脸上的血污。他说:“对不起!”明楼回答:“没关系!”
      “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我寓所里所有的东西就任凭谷科长处置,”举起左手,指了下无名指的戒指,“但这是我唯一的财物,我死后,请不要将他带离我的身边,让他陪着我,我很孤独。”
      谷景礼捕捉到了明楼眼里浮光掠影一星芒,突然觉得鼻头有点发酸,“您的身后事,我会帮忙料理,您希望葬在哪?”他说。
      “落叶归根,家乡上海;生于斯,长于斯,埋于斯。”
      “我也是一样的看法,但是没可能了。”
      “我知道,所以请把我的骨灰抛进大海,这样我就可以回家了。”
      “好——”谷景礼背着手,望眼梁间大灯,长叹一声。
      “谷科长,谢谢你!谢谢你保存了我的体面。”
      “我并不是真的要保存你的体面。”
      “无论如何,依然感谢。”
      “明长官,再见了!”向着明楼九十度一躬身,他顿时很想枪毙老蔡四人。
      “再见!”明楼也向他一点头。
      谷景礼最后扫了一眼面前的人,刚迎上对方的眼神就垂目闪避,他没有勇气对视。不因学问的高低,不为修为的深浅,更不是壁垒的对立,一切皆在于无法忍受明楼眼里那满是浮云游子的哀戚。他吸了吸鼻子,抱起整摞口供快速离开审讯室,门口是两排待命的警卫,谷景礼径直穿过其间,“带走吧!”他说。

      在军法局位于新店安坑的军人监狱里,明楼带着手铐脚镣坐在囚室的一角。手脚的两根横链间还连着一条铁索,这是死刑犯的标准配置。一周前他被带到了这里,在军法局的审判庭上,对着推事胪列出的条条罪状,他都一一承认,于是法庭便以“意图颠覆/政/府/罪”判处了他死刑、枪决执行。案子虽然定了谳,但还能有一次上诉的机会。明楼没有上诉。
      谷景礼,作为保密局情报科兼稽查科科长,因为不愿意承认“明楼叛/乱案”是他所谓“上兵伐谋”职业生涯的一大败笔,所以坚持没有在犯员身上动用一次大刑,如此说来,倒也不乏人情。如今,中/共在台最大的地下组织虽已被成功瓦解,然而,在谷景礼个人,却无疑是一败涂地。几个月来一系列“匪/谍案”在岛内形成了莫大的轰动,但比起案件本身,案件个人对他产生的影响要远大于此。之后的日子,无论何种场合,他都避免谈及此事。不料,有赖此案,他得到了加冕,拿到了入台后第一笔俸禄,薪资只低于毛局长两百元,乃是全局第二高薪,彻底结束了配给粮的生活。

      明楼所处的囚室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两人:老孙和小裴。
      老孙告诉明楼,民国三十五年,他们在重庆见过面。当年就是他和谷景礼一起开的车把明楼从朝天门一路接到罗家湾总局参加军统“四一”大会。会后,总局和中美技术合作所办了一个联谊会,会上自己和他的副官有过一次交锋,是戴局长授的意。而会前,在大厅里还进行过一次表彰,明楼作为代表,授予了他上校军衔。作为军统在湖南临澧开办的第一期特训班学员,孙谷二人一度都是历届毕业生中最优秀的代表;尤其自己,身为局里最年轻的上校,一时风光无两。老孙说自己还见过一次蒋总统,很光荣,很满足;这些事情虽已是过眼云烟,如今说来依然别有滋味。
      明楼不会忘记那次联谊会上的交锋,不会忘记歌乐山的往事,而别的早已不记得,但对方还是一厢情愿的诉说着自己的荣华和悲伤。不知道怎么就进来了,怎么就被按上通共的帽子,兢兢业业工作,结果就死刑了,他冤枉啊,真的冤枉。他已经上诉了,希望明楼到时能帮忙作证,证明他一直都是军统的人才,不是什么共/党。说谷景礼也答应作证,他也会来的。老孙调侃他们全是在国民党牢里加入了/共/产/党,明楼告诉他非也,自己原本就是,一直都是。老孙又回忆起了联谊会那晚,他张着口缩去了墙角。
      小裴告诉明楼,自己是马来西亚华侨,还有一年大学毕业,暑假和同学来台旅游,莫名其妙就被关了进来,说他是/共/产/党,他确实是/共/产/党,是马来西亚/共/产/党,在大学里闹着玩加入的,随时可以退。马方学校已经向国民政府作出担保,说自己和对面绝无半点关系。然而,还是被判了十年。小裴活了十八载,第一次走出大马,连大陆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而且他的国语讲得很吃力,明楼时不时要借助英文和他沟通。小裴说出狱后不知道怎么办,明楼每天开解着他。
      大清早,牢门打开了,两个警卫把睡梦中的老孙拖了起来,老孙意识到事情不妙,贴着地面不肯走,说自己才上诉,才上诉!警卫拽着他一路往门外拖,老孙的哭喊声回荡在囚室内:“蒋总统,冤枉啊,蒋总统——”
      小裴问明楼有没有上诉,明楼说没有,小裴告诉他,还好没有,死刑一上诉,死得更快,根本不会复核,不会通知,直接拉出去枪毙。小裴在牢里呆了才一年,像老孙这样的,已经见过好几个了。都告诉他们不要上诉,但人总是相信着奇迹的发生。
      明楼的伙食比小裴好,他总是分一些给小裴,小裴在长身体嘛。小裴时常看到明楼摩挲着自己左手的戒指,他知道他是想亲人了,谁不想呢。墙边的矮桌上有一些纸笔,有一回小裴看到明楼趴在那写字,他没有走过去。后来在草席下捡到了一个纸团,拨开一看,是几排被涂掉的字,透过光,隐约看出是两段话,落款有“某某绝笔”的痕迹。小裴的中文一直不好,识的字也有限,涂掉的话,他看不懂,但“绝笔”二字认得,见多了,自然认得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团纸被扔掉了,既然明楼不要了,那小裴便要了,小裴总想把中文学好,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拿出这么一笔漂亮的字。
      十月中旬的一个黎明,牢门再次被打开,执行死刑的命令从保密局、军法局、上达到总统府参军长、一路呈签总统本人,最终落回明楼的手里。小裴递给他一面镜子和一把剃刀,刮完了脸,哈口气再擦一遍镜片,推上眼镜,他揽镜整容,闭眼一点头,把东西递还小裴。一道光咔擦打过明楼面门,他一插口袋,抬起下巴,扬出嘴角。有一类人,天生是闪光灯的宠儿,无论何种照片,明星照、新闻照、囚徒照抑或枪决照,于他们都毫无分别。
      警卫按例端来了美酒和大肉,明楼单手一挥,说:“用不着,走吧。” 警卫左右相挟,明楼两臂一甩,阔步而出。
      黑夜中,囚车一路开向马场町刑场,明楼闭眼不看窗外。多年以前,他便开始练习死亡,尽管迎接死神的心态他早已习惯,但对于这个尘世却始终有着他的不舍。
      在刑场宽阔衰芜的草坪上,他面北而站,向着星空一吻指环,顶天立地摆好的姿势,是给行刑队下达的最后指令。六发子弹齐齐穿过身躯,硬夯夯栽倒于地面,热流汩汩涌遍周身,躺在连横衰草间,望着满天繁星,他看见了日月星辰各自的序列,他看见了自己骑在父亲肩上调皮的蹬着两条小腿儿,他看见了自己趴在母亲膝头转动着小脑袋撒欢撒娇;那一年,他不是什么长官,不是什么同志,也不曾是谁兄长,在母亲温暖的胸膛和父亲坚实的臂弯中,他是明家最宠爱的小儿子,是父母口中的小毛头。生在辛亥革命那年,一路风霜雪雨近四十载,终于又回到了思念多年的双亲身边,他推开家门,母亲蹲在地上向他展开双臂,他扑奔过去,一个抱怀:“姆妈,小毛头回家啦——”
      清晨的第一缕朝霞羞答答露了脸,她怯怯爬上明楼的左手,溜过指环,镀出一个耀目的光点,映照着遥遥彼天的那颗辰星。

      “他一生水来火去,轮不到一抔土坟。
      他无人代/办后事,也无心回首前尘。
      他输光全部历史,也丢掉所有亲人。
      他没有今天夜里,也没有明天早晨,
      更没有勋章可挂,只有着满身弹痕。”

      晚风拂过书桌,掀出沧桑的一页,这是一本台湾作家的小说,阿诚每每读到小说中的这首诗,都会停下来,合上书。他翻不过去,今夜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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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句提到的台湾作家是李敖,引用的那首诗是他写的《老兵》

      谷景礼在询问阿诚毕业院校的时候,明楼在这里做了一个隐瞒,没有提到伏龙芝,而是说了同一个城市的另一间通讯学院——苏联布琼尼军事通讯学院。这么安排是因为看到有资料说阿诚毕业的那个院校直到70年代才被当局公开承认,那么之前肯定有较高的保密级别,不为外界所知,即使知道大概也不能提,所以在审讯的过程中让明楼留了个心,假意说了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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