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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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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在多年以后,施恩仍然清楚地记得第一眼看见武松的感觉。
本来无法付诸言语,如果非要形容一下,就像是闻听武松到来之时突渐消退的雨意。
长久阴霾之后的唯一的阳光。
武松随时跪着,那股气焰却像是面对着眼前所有人都跪在他的面前。狱官不忿地拍了拍面前的桌面,“眼前人可是武松?”
“正是。”武松声音浑亮,低沉之音仍有贯耳之势。
“武松。”站在狱官身侧的施恩微微嗫嚅。这两个字仿佛在唇齿间发出灼烫的温度。
他执意站在这里亲看过堂。狱官咳了一声,看了施恩一眼。
“你休得耍威风!如今你是这里治下囚犯,须要杀了你的威风才是。”狱官自然已经知道了施恩的意思,只是碍于公面,还是要先行虚事罢了。
站在武松身后的公差用拳头挡住嘴,低低咳了一声。武松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那就来杀便是!武二威风足得很,看你们能不能杀得尽。”
施恩感觉冰冻的脸有些想笑的松动。孟州小小地界,确真是不曾见过这样傲骨洒脱的人。
狱官啪地敲了一下桌子,“一百杀威棒也受得?!”
“只管打来就是!”
“你...”狱官刚要指令后面公差的手臂顿了下来。施恩轻碰了一下他的侧臂。
年轻人的嘴唇几不可见动地嗫嚅了几下,“莫非不看我的面子?”
狱官放下手,有些愤馁地抿了几下嘴唇。“我看你这汉子是害了热病,胡言乱语起来。若是打出事故,反倒寻我的不是。算了,免了他吧!”
施恩想,武松绝对是他见过的最纯实的人,骨子耿直,不占没来由的便宜。
“这是胡言!我一路吃得好睡得好,不曾害过病!你只打来就是,休道我怕了你这棍子似的!”
狱官气得反而发笑,“越发胡言乱语了。行了,免了杀威棒,投入牢房吧。”
武松俊气的眉眼烦闷地拧在一起,戴着沉重的铁链竟也是轻捷地一下就起了身,“做什么怪……”
武松站起来,施恩才看见他的身形十分伟岸。明明是昏暗的狱堂,却被他的身影打开了明亮的缺口。
“我说小管营……”狱官推着椅子手柄站起身,无奈地做了个作揖的样子,“你本是逍遥自在,顶名不做事的,这番却是为何?那厮虽是英雄,但此处可不是他的地界,竟还当自己是个都头?正该狠狠打个一百杀威棒,让他明白明白...”
施恩轻轻地抚着额上的纱带。伤口的疼痛已经不再那么尖锐。
“说完了么?”
“……”狱官被噎了好大一下。
“不打扰公务,我先告辞了。”施恩走出几步,一袭青白衣袍的背影挡在了灰尘弥漫的日光下,“我说过的事,还请狱官大人多多留心。”
“……那就算是小管营已是替他使了钱,我自然知道规矩。”
“就要狱官大人这样知事的最好。”施恩回身做了个揖,转身便走。
灰暗的日光到了狱房内也就完全吞没,像是旋转到了地下。武松正靠在墙壁上,身上的铁链对天生神力的他虽然不算沉重,但确实阻碍了舒服地歇着。
“这孟州人真是奇怪,道是我武二怕了他们的破棍子不成!”无奈地挠了挠眉心,武松仰头靠在冷湿的墙壁上。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哎……低声私语的,计较些什么?”那个青白衣衫的年轻人低声说话的样子重现在脑海里。那人虽不出众,也不算俗人之气,身上还有伤。他说了些什么,那狱官就硬说我害了病,免了我的杀威棒。
突然觉得腹中发空。“理他作甚!许久没吃酒肉了……”
武松英俊的面容被打开的牢门之外的微光照亮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睛里凝起本能的防备。
施恩的管家似乎又老了些,或许是年岁已大还事事亲为的缘故。他微笑着躬身看着武松,“武都头受苦了,行途劳顿,先请用饭吧。”
武松挑起眉毛,看着他揭开食盒,一一摆出酒肉果蔬。
酒杯被斟满,管家敬给武松,“都头先请喝杯酒,压压风尘。”
武松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并不伸手去接,“卖的什么药?”
“都头何出此言……”
“我是此处囚犯,与你素不相识,这是什么意思?”武松向着桌上的酒肉抬了抬下巴。
“原来都头疑心,小人怎敢害你。”管家将杯中酒仰头饮尽,杯底一倒。
武松摸了摸肚子,甩手拿过空酒杯放在桌子上,“管你是何思想,武二先且受用。”
管家笑了,连连点头,“都头慢用,小人先告退了。”
武松不用那种小杯,只在酒罐边上抬起便喝,一边斜着眼睛看管家走出去。
“英雄且慢,还不知他们是何心意……”同牢的囚犯看武松酒肉挥洒,忙上来劝道。
“到时候再说,死也不做饿死鬼。你们都过来吃!”武松的声音被嘴里的肉压得有些模糊,一边招手让囚犯们都聚过来吃酒。
管家在门侧阴影里看得明白,悄然退出。
施恩正站在后园,抬头看着淡薄的阴空。
“他都受用了?”
“果然是英雄好汉,全不计较。若是旁人,不知怎样畏缩。”管家躬身。
施恩呵呵笑了一声,转过头去,“老管家很是欣赏他啊。”
“虽然小人仍是不懂公子的意思。”
“一来敬他是个英雄,不能以囚犯相待。二来有事相求。”施恩歪了歪头,“这样够明白了么?”
管家顿在那里。
“我吩咐单间款待之事,全要给我办好。”走过管家身边,施恩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
“差不多了,我去见我爹。”施恩径自走了。
此时的武松正迎面看着牢房里小小的窗口透光发呆,有淡淡的灰尘落在他的眼睛里。
在灰暗光芒之中安静着的眼睛,武松看起来与施恩很像。但是他浑身都有逼人的锐气,与施恩近乎虚无的安静完全不同。
“都头。”
武松转过头,看着几个衣着干净的小厮模样之人再次皱起了眉头。
“请移尊步到单房歇下。”
总好过干草湿壁。武松想着,起身迈步,“好啊,走。”
倒要看看你们耍的什么把戏。武松觉出几分嘲弄,大大咧咧地仰躺在干净的床上。
他本来有很多可供怀疑的对象,脑海里闪过的却始终只是那个青白衣衫的年轻人。
直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