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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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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年轻男人身子向后缩了缩,条件反射地想要捂住手臂上的伤口。
“哎,公子切不可碰。”药师轻轻按挡住男人的手,推了回去。“包上便好。”
“先生就不能轻些。”男人皱皱眉头,缩回去的手按住了眉心揉着。
“伤及筋韧,用力些包扎好得快。”整理了一下纱带,药师转正身子,看着眼前这个单腿弯合搭在椅面上的年轻人。他身上有两三处包扎,雪白的纱带上都有一片血红。他按揉眉心的手指小心地避开着额头上的一圈纱带。
“这样子狼狈得很吧?”移开手指,男人从掌影之中看见了药师正看着自己,苦笑了笑。
“小人没这么想。”药师颔了颔首。
“无妨,我自己都这么想。”男人摆了摆手,上身靠向椅背,仰头看着漆红的天花板。
这孩子出落得如他父亲一般英挺了。药师想着,忆起了二十年前那个下了倾盆大雨的夜。只是,施恩,这孩子的淡金色瞳眸里始终漂浮着暗色的灰尘。
这二十年来,施家老主施云龙终是没能决心搭上儿子的身命,到现在这孩子只是花拳绣腿。虽不算娇惯,但仍带着些富贵公子的习气。
只有药师和施云龙两个人还记得,那个孩子熟睡的夜晚里,他们为这个孩子做出了怎样的决定。
一声捶响惊回他的思绪,抬头看,施恩的拳头在桌子上用力地握紧。
“蒋门神那个混账……”施恩的牙齿紧紧地咬合,“混账!”
“……公子好好养伤便是。若要还仇,也须伤势痊愈。”顿了顿,药师起身作揖,“小人告辞。开出的药请公子好生服用。”
“先生与我家多年相交,我也不送虚情。老管家自会奉上谢银。”施恩放下踏在椅面上的腿,药师又是微微一躬身。
“公子留步。”
“如此,先生慢走。”
小厮请药师出了门。天色又是阴冷,日光不进,内厅里很是昏暗。施恩把待客之礼的锦袍单手褪下,甩手扔搭在椅子上。
书案前的宽椅接纳了施恩疲极的跌坐。他双腿侧搭,一手护着手臂伤口,歪头假寐。
昏暗的厅房很安静。
仿佛就是很短的时间里,施恩却陷入了梦境。不是,是忆起了刚开快活林酒店之时父亲的反应。
“囚犯为讨安生奉与你的银钱莫非还不够?”施云龙背对着儿子,慢慢地点上暖香。
“不是,我只是想做些事。”说话时,施恩的视线落在父亲霜白的鬓丝上。
暖香冒出微微的青烟。施云龙仍是背对,“说得好听,这酒店开出来是什么用处,你当我会不知道。”
“爹自然是万事皆知。”儿子继承了父亲的英挺和安静,直直地站着,“我还是那句话,只是想做些事。”
施云龙终于侧回头来,一样的淡金色瞳眸蒙上了岁月的尘迹。他看着儿子。
“随你。”施云龙捏起小铜棍去拨香灰,“至于经营打理,休来扰我。有福有祸,也全是你的事。”
“孩儿知道。”
二十年前的阴雨夜似乎再也没离开过施云龙身上,虽然施恩也永远无法去想,去懂,他那夜想了些什么。
是福是祸。自己背负。快活林门前的施字旗被蒋门神扯下来碾混尘土的时候,施恩竟然有“果有这一天”的想法。
我自知孟州城内传的“施家公子使得好拳棒”乃是笑话,却总是无法就此拱手相让。
价值?我的价值就在快活林?
混合着雨气的风丝丝涌入。施恩睁开眼睛,身形不动,看着门口处微微的人影开口,“等了多久了,进来。”
门被推开,雨气飞旋开潮润的冷气。管家回手关上门,向着施恩作揖,“公子。”
“说。”
“新到囚徒十二名,名册在这里。”管家前走几步,将册单奉于施恩的书案上。
“……做什么破管营。”施恩向上正了正身子,随手拿起册单。“还有什么事?”
“老爷从青州回来,晚上让公子过去见他。”
一声病喘般的笑声迸出施恩的喉咙,他随意展开着手中的名册,“管家啊,你猜猜看爹会跟我说些什么?”
“小人不知。”管家没动,他驼下的颈背本来就是个躬身的模样。
“什么不知,直说‘废物’就是,我又不是没听过。”施恩又病喘般笑了笑,从名册上抬起灰尘弥漫的眼睛,“孟州城内所谓敬我,不过因着施家大户,我这人有何可在意。”
管家用沉默应对着年轻主人这无法应答的话。
“公子,小人给您送茶来,一会儿便可服药。”
管家转身的空当,施恩叫住了他。“管家。”
“公子有何吩咐?”管家转身。
“抬头。”管家抬头看着施恩手指间夹着举起的名册,他的手指正按在某个名字上,“这批名单,可曾核实准确?”
公子从未关心过这个细心的环节。“自然。”管家眼睛有些昏花,边向前走着边点头。
管家站到书案边上,施恩把名册放下,手指仍然按在原处,“此人发配到孟州牢狱中来了?”
暗灰色的日光勉强点亮了老管家的视线。
“武松”。
“正是。”管家双手合握,“就是那景阳冈上打死猛虎的英雄武松,身犯命案,却因是为报血仇免了死,发配到我孟州来。”
与我相比,管家才是个称职的管营。施恩笑了,这回是微微抿住唇角。在管家的记忆里,还是多年前,公子仍是孩子之时才这么宁静地笑过。
“打虎英雄武松么?”施恩的手指点了点名册,突然仿佛受到灼烧一般抬了起来,像是触碰了什么神圣的东西。
“他何时过堂?”
“公子?”
施恩只是皱了皱眉。管家合了合嘴,答道,“今日傍晚。”
“这顿杀威棒,免了他。”施恩合上名册,向着管家推了过去。
“公子为何……”
“管家啊,”施恩伸懒腰似地站起身,声音里吊着打哈欠一般的慵懒,“越老话越多。照办就是。还有,说给那边,武松过堂时我也要去。”
“公子何必亲自去,虽是英雄,如今也是囚犯……”管家越发地不解。
施恩伸出没受伤的手臂揽了揽管家的肩膀,“我叫你照办就是。那一百杀威棒,我要亲看着免了他的才行。”
“……”管家看了一眼少主人眼睛里灰白色的淡定,躬了躬身。“小人这就去办。”
打虎英雄,豪气不凡。猜也能□□。
厚重的乌云似乎有变淡的迹象。已经压顶的雨意突渐消退。
施恩站在窗前,狼狈和英挺奇异地混合在他的气息里。
“天要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