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墨》聆衣暮雪

3、二。

　　较之令人看了就头疼的后宫，柳云嘉是真觉得前朝好一点，至少用的手段不是下毒放人偶这类招数。遥炎和邻近的扆国、菁国后宫皆是禁巫蛊之术的，而更南边的南楚、百越那几个国家，因为世家大族不是擅蛊就是擅毒，宫斗起来更是明晃晃的血腥残暴，连掩饰都不带。
　　她在这些争宠手段上确实差了不止一点，多数时候还是仰赖实打实的奏疏，所以上辈子也没有落下佞臣的名声。
　　不过名声也没因此好到哪里去，毕竟是女子乱政，比后宫干政传的更加难听。
　　重生之后她一直在想是否有什么曾经忽略的细节，特别是有关夜景深的，未来的皇帝是她的师兄，怎么看都是一条捷径，只是她对这位师兄知之甚少，却又不想平白浪费了唾手可得的机会。
　　所有的皇子都是由太傅开蒙，夜师兄来的时候，就按山长的指示与其他的师兄论四书之义，那日她去得晚，到的时候只剩下了山长旁边的位置，不得已坐在首排，看着几人舌战。
　　他的经义学得确实扎实，这点连素来挑剔的柳云嘉都称赞不已。
　　再细想下去，却也没能想出什么来。

　　夜景深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并不知道柳家的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带的礼物也仅仅是京中时兴样式的砚台。他是有几分好奇，柳家在进学年龄的姑娘只有两位，大小姐柳璃梦他日日都见得，二小姐缠绵病榻多时，比较少见到，不过山长对他提过，二小姐柳云嘉是柳氏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可怜柳氏一门悉心栽培后人，才气却落在女子身上。
　　山长知道他是皇子，对他的态度极为温和，隐隐有恭维之意。夜景深猜这怕是柳家的消息不准之故，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他们知道他的母妃是谁，态度就不是如此了。自打他母妃过世后，他被送到宋昭仪处抚养，那时起他就没少见前恭后倨的人，包括他母家容家也不太关注他；容家当时折了一枚棋子，正忙着把另一枚容贤妃送上贵妃位置以固权，夜景深年纪太小没有夺位的可能，除非惠帝能再活二十年，因此没有人的目光是看向他的。受宠和不受宠的皇子，有母妃和没有母妃的皇子，在后宫之中都有着一道道隐形的天堑，他心知肚明，也不曾去挑战。
　　遥炎的后宫设一后二贵妃，下有正一品淑贤德贞的正四妃，侧一品按例也被称作妃的庄丽静华婉惠六夫人，正二品的六仪——淑仪、德仪、贤仪、顺仪、婉仪、芳仪，侧二品的九嫔，正三品的婕妤，侧三品容华，正四品贵人，侧四品才人，正五品美人，侧五品小媛、小容，再往下数还有宝林等妃嫔位置，但是这些人若是不受宠，在宫中的地位还不如不受宠的皇子，有子的妃嫔也不会有如此低位，因此夜景深根本没记下。
　　惠帝大约有十年不曾开选秀了，宫中正四品以上的份位加上皇贵妃就有七七之数，四十位是肯定有的，若是今年万寿节再开恩提升些份位，只怕能充满这四十九人。
　　夜景深的母亲是容惠妃，与容贵妃同宗，惠妃牵连进后宫党争中毒去世，后宫里流传的版本一直是惠妃误打误撞代当时的宋容华喝了毒酒。之后宋容华晋升为九嫔之首，就把他接过去教养。但是宋昭仪没过几年也病逝了，时二皇子上书，待今年万寿节一过，便把几个年轻些的弟弟放出去体验未来封地的风土人情，他就被形同流放一般赶来了太白山。
　　太子是嫡子又是长子，素来眼高于顶，看不起幼弟，但好歹不会去坑害他们；二皇子就不同了，他母妃李贞妃颇善心术，不知道害死了前头多少人才进到了正四妃，二皇子又有宠，上这么一道奏疏，想也是巴不得他们兄弟几个在路上病死。
　　惠帝儿子多，夜景深呢又还没到能置府打发去封地的年纪，他想着还是先找个地方别荒废了功课，遂来了太白书院。
　　在他准备启程的那段时间里，后宫又有变化，原先位列正四妃之末的李贞妃一跃而成皇贵妃，全然打破了后宫格局。惠帝不喜太子已久，今年在娶妃之事上太子又与帝后二人的意见皆有出入，怕是惠帝在给皇后警告。夜景深盘算着，若是大皇兄顺利登上大宝倒还好，若是二皇兄那个无容人之量的家伙，底下的兄弟就难以度日了。

　　柳云嘉在床上躺了两日便起了身，她身体素来病弱不假，却有一半是她母亲柳二夫人拘着不让吃药的缘故，柳云嘉上辈子也吃过身体羸弱的亏，勒令丫鬟不得将药私下倒了，反是和柳二夫人闹了一场。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是药三分毒，娘不让你吃是为了你好。”柳二夫人孙氏喝住了端药上来的青鸾。
　　“这样说来娘比大夫厉害多了，便去太白山脚下开个行馆，专做调理身体的生意，也没别的好法子，唯独不吃药罢了。”柳云嘉只是笑，“我这身体，只要是寻正经大夫开的方子，便是无妨的，若是外祖母那不知道何处寻来的降火方子，我只好叫人乱棍打出去了。”
　　“你也别那样寒碜你外祖母……”孙氏看着柳云嘉似笑非笑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她母亲和这个女儿从小就看不对眼，高氏是不会带孩子的，孙氏带柳云嘉回娘家小住之时，一夜能被闹醒四五次。
　　说是说怕柳云嘉尿床，不过那时候柳云嘉都四岁了，听这话觉得快要恨死她外祖母，且柳云嘉素来是个谁扰人清梦便和谁过不去的性子。梁子就此结下。
　　柳云嘉的外祖母高氏，若是生在皇室，一个人就能占一本列传了。柳云嘉也不知道她为何戏那样多。高氏本是太白一地主家的女儿，家道中落，四个姐妹都配了军户。高氏嫁的是太白本地的孙家幼子，这幼子学问做得不错，考中了秀才，高氏便一跃而成秀才娘子。
　　高氏颇喜欢倒腾偏方，尤其是降火的偏方。柳云嘉年幼之时，高氏见柳云嘉唇色红润，硬说是这外孙女火气旺盛，哄她吃了不少，夏天有苦得难以入口的竹心茶，冬天有炖雪梨，一年四季地下火，更不要说还有拿不知什么草药炖的猪小肠，没少亲自来柳府逼迫柳云嘉吃。
　　只恨幼时不知事，待到柳云嘉来了月事，不靠止痛方子根本连起身都困难，嘴唇更是白至血色全无。那时候她已经上江都了，没机会与这位外祖母对峙。
　　柳二夫人孙氏与她母亲高氏相反，是个拘着女儿吃药的性子，许是自己被高氏的方子给吃怕了，矫枉过正的缘故，但凡柳云嘉生了病都不让请医问药的，若是请了大夫来，开了方子炖了药，她也会指使丫鬟倒掉。
　　柳云嘉上辈子体弱多病也与这位好自作主张的母亲不无瓜葛。
　　不过她去了江都之后，因为江都比太白暖和许多，因此很多疾病都不曾发作，反是回太白之后身体才一下子衰败下来。再者，江都有太医，只要不在月事时段来把脉，倒也没什么不好去治疗的疾病。到后来回了太白之后，和本家柳氏尚且没有联络，更遑论孙氏乃至高氏的母家了。
　　高氏半生最满意的不是做秀才娘子，也不是夫君从不纳妾，是唯一的女儿嫁进了柳家。
　　柳云嘉的父亲并不是嫡长子，在柳家已经到了嫡长子最好也只能娶到败落世家姑娘的情况下，柳老夫人不得已将目光转向了其他读书人家，若有学识相当的便请人留意着，至于庶子，多半是娶商家女，毕竟柳氏这几年入不敷出，也要靠儿媳妇嫁妆填补了。
　　孙氏自己颇有能耐，年少时就靠抄书狠赚过钱财，进门后柳老夫人虽把持着中馈不放，叫次媳协助办宴会与备礼单的情况却早比长媳要来得多了。
　　唯一随了高氏的是孙氏膝下单薄，只有柳云嘉这么个女儿，柳老夫人也没说什么，左右他们这一脉不必承宗，也没有爵位可以争，要不要纳妾这点，柳老夫人是由着儿子去的。
　　“虽是个姑娘，却是不亚于男儿的性格，这性子只要不往高门里头去，将来必能把丈夫压得服服帖帖的。”给柳云嘉开蒙的先生给她下过一个评断。可是要说不嫁往高门又何其难？柳氏宗族恨不得每一个女儿都能嫁到高门，最好嫁进皇室，得以多换几年荣华富贵。
　　遥炎自夜氏称帝以来，各世家都是送过女儿入宫的，可柳氏女呢，一个混上正四妃的都没有，无子无宠才是常态；别说荫蔽柳家了，不拖累柳家就算不错。帝宠这件事，与妃嫔的背景有关——家中把持边关的、当年夺嫡时站准队伍的，都容易得宠些；若是潜邸时就在伺候的老人，则容易留下皇子，也容易得几分体面；再者就是这身为妃子的自己的努力了，年轻美貌的、能做解语花的、在后宫游刃有余的，都能立得住。
　　不巧的是以上条件柳家的女子大概一个都沾不到边。宗族在这一点上看得很明白，他们虽然乐见于送族女入宫，可也知道柳氏女在争宠这件事上可能是祖传的没天分，长相也是薄唇浅眉，与主流的审美有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