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墨》聆衣暮雪

2、一。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赶路，道阻且长，已经不知道赶了几天，也不知道接下去还要赶几天。
　　然后她醒了，虽是梦也倍感颠沛流离。醒来定了定神见是白日，第一件事便是唤青鸾过来。
　　不知怎的就梦到了上京的日子，彼时虽然不知路在何方却也踌躇满志过，哪像如今死水不起波澜。
　　一切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并非一个会一时兴起而修改房间构造之人，故而房间还是她那个住了几十年的闺房。
　　可她记得入睡前她听见了九丧钟，九丧钟是帝崩才会有的丧钟，九声悠悠长长，各处钟楼但凡听见，就会跟着敲九下，好让百姓都知道国孝的消息。但是推门而进的她的丫鬟还穿着喜庆的橘色带团花的衫子，她房间里一些红粉的花笺也没有人收到看不见的地方去，更不要提白绫白幡这类早该准备好的物事。
　　不对，这不对，柳云嘉觉得一切都很诡异，却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
　　“青鸾，你扶我起来。”
　　“女君，您身子不好，大夫说要卧床一段，没得受了寒，太白又是个冷地儿，您起的时候可小心点。”青鸾走近床伸手扶行墨，柳云嘉看着她的脸，有些出神。
　　柳云嘉身边有四个大丫鬟，青鹭管的是书房文墨等一应物品，青鸢负责她的日常打扮起居饮食，账本箱笼归在青鸾手上，青鹫是四个人里头唯一会武功的那个，负责的是联络侍卫以及她的安全，后来更是接管着她的人手。
　　这些人哪怕离开了或是嫁人了，新来的丫鬟也只是接替那个名字罢了。
　　柳云嘉身边的人里，青鸾换过三个；青鸢是原来的青鸢的女儿；青鹭没换过人，她嫁给了太白唯一一家珠宝行的账房先生，嫁人后仍在柳云嘉处做事；第一个青鹫在四青中嫁的最好，嫁给了正四品的御前侍卫，后来的青鹫则是一个镖师的女儿，武功较之第一个青鹫，确实差了不少，不过柳云嘉人在太白，也不需要多高强的护卫傍身。
　　可这个青鸾，并不是端章二十年的那个青鸾，倒像是年少时陪在她身边，后来做了平帝妃子的那一个。这个青鸾生得极好，如今便可看出端倪来；生得好，心却也大，虽没有瞄着柳家那些公子——不过那些公子也没有哪个是有本事的。她记得平帝下榻柳府时，她派青鸾过去打理一应事务，青鸾是个有上进心的，一下子被平帝看中，带回宫封了鸾嫔。
　　鸾嫔只知道深宫荣华，可没想过那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没过几年就在周贵妃、小周妃、苏丽妃等几人斗法中死无全尸了。何况她是背主而去，当初的柳云嘉也不过就是一介书生，从四品的翰林院掌院，清贫得很，那些高居主位的娘娘们娘家哪个不是超品国公、一品大员之类的，谁会看得上出自太白柳家的鸾嫔。青鸾还是奴婢出身，只要用礼仪不周全的名义就能毫不费力罚她了。柳云嘉低声笑起来，要争荣华，也要先活下来才行，本事不够贪心太大，才是真真儿自寻死路。
　　等她做到一品大员那会儿，连平帝都没有了。
　　床帐是新鲜的丁香色，看起来像是这几天刚换的，天气有些冷，柳云嘉窝在被子里，抽出一只手到眼前细看，手指细长，手背微有晒黑，慢慢养着应当也是会白回来的。
　　这确实不是一只四十岁妇人的手，也不是一只拿惯了笔，关节处有薄茧子的手，倒像是……
　　这时候的柳云嘉已经反应过来，自己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又成了惠帝年间的柳云嘉。
　　她现在该是多大？十岁？十三岁？惠帝崩的时候她还不到十六，平帝亲政后她就女扮男装入了朝，她一生经历过遥炎四代帝王，朝堂事一件件数来谙熟于心，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她并不敢相信，只外头候着的青鸢送水进来给她梳洗，铜盆子里照出来的她，年岁小得她自己都不敢认。这个青鸢却是她熟悉的那一个，上辈子伺候了她一辈子，嫁给了一个叶姓护卫，后来又回她身边当差，从青鸾当到叶娘子又当到叶嬤嬤，总管柳府的大小事宜。她的女儿接替了青鸢这个名字，在她身边伺候着。
　　铜盆子里照出来的是一张圆盘脸，两颊肉嘟嘟的，极适合做出一副笑脸来，像贴画上头的招财童子。
　　她都差不多忘了自己年少时该是个什么样子，或者是豆蔻时代早被她弃诸脑后，后来的她褪去那层圆润，因为生得英气，族中又没有适龄的男儿，宗族里便起了送她入朝的心思。从此她就没过过一天清闲日子，终日学着长辈灌输的为官为臣之道，甚至还要自己揣摩——毕竟柳氏只是个败落的家族，虽空有一太白书院，这些年出的举子也是寥寥。因此那些少女怀春的心思早就为时间所吞没，女子该学的德仪她一样也没学过，时间大约都花在了如何活得更像一个男子上头。
　　如今又当如何呢？明知道结局，还要试图以卵击石吗？
　　柳云嘉心念电转，惠帝大约就在这五六年了，如今朝上几个年长的皇子暗潮汹涌，等储位差不多定下来的时候，她那位担任族长的大伯又该动送族中子弟出仕的心思了。
　　要她说，与其巴望着族中那些废物突然出现开窍了一个，还得是能出仕的程度，不如巴结好那位十七皇子，反正他有帝王之才，遥炎迟早是他的。
　　正想着，外头青鸢来报，她这位师兄亲自来她的小书房借一本《洗冤录》，还送来了一块砚台。
　　“师兄也是有心了，青鸢你带夜公子去书房便是，我还收了一本《内恕录》，不妨请他一并带走。”柳云嘉未曾梳洗自然不好见客，她这一房离现今的族长有些远了，好在祖上出过几个大儒，因此她自己的小书房比起书院的藏书，书目的种类和珍贵度都好上许多。
　　“二姑娘今日不曾来书院，不知是？”夜景深问道。柳云嘉和族姐柳璃梦两人皆在太白书院读书，太白书院没有女学，因此在书院多设了两个位置，诸人知她们是柳家的姑娘，多以排行称之。
　　“太白的春日到得迟，难免着了凉。”青鸢恭声回答，“前头便是书房了，公子择好书，他日可托管事带了来，不必再劳动一趟。”
　　正在书房指使几个二等丫鬟擦拭书籍的青鸾看到有外男进来却是有些意外，青鸢给了她一个眼神，“这是夜公子。”
　　“婢子青鸾，问夜公子安。”夜是国姓，若与皇室脱不开干系，小姐破一回例也是应当。

　　柳云嘉倒是不记得自己上辈子到底有没有这一出，十七皇子来书院读书之事，外人不知道，她姓柳，不可能不知道。她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左右想这些也没用，前生别说是柳家，就是她自己千般谋算，也没想过礼王最后会谋反上位。她待他，左不过也是一脸冷漠情状罢？
　　反正怎么说他也不可能念太白书院的情，能上位者别的不说，心狠是必然的。更何况凭如今柳家的势头也给不了他什么。柳云嘉没想过保全整个宗族，她想要保全的只有她自己罢了。
　　总之宗族是瞎了一回眼，放弃了一个好苗子，反而选择了一个最后弃柳氏不顾的帝王。
　　她自然不怎么在乎这些，她也不会选择第二次入朝了，虽然她很喜欢那种谈论时政的感觉，但是架不住有一个拖后腿的宗族，她虽与宗族互相依凭，但在她没抓着实权的那些年，大方向上还是宗族在做主，让曾经当过丞相的柳云嘉，感觉很不好。
　　礼王是惠帝年纪居中的一个儿子，比起已经及冠入朝议事和在六部协理政事的几位皇子，他被打发到一座深山里读书，而如柳氏这类人最爱揣度圣意——比起哀帝来说惠帝算是个心思浅的了，好恶至少还摆在脸上。
　　惠帝有很多妃嫔，后宫里每个份位上人都是满的，连皇贵妃都立了一位与皇后分庭抗礼。除非前面的人死或是因大错被废，低等的妃嫔连熬资历升位份都难以肖想，可是据柳云嘉后来所知，惠帝真的不好女色，他看重的无非是自己儿子的数量。
　　奇葩无非奇葩在他不喜欢自己的某些儿子，例如太子就多被打压，平帝当时是皇次子，也是他喜欢的儿子里比较出众的一个，但在柳云嘉看来，平帝就是个脑子不怎么好用的男人。
　　惠帝最后几年太子逼宫被废，此人既是嫡子也是长子，礼法上占尽了优势，皇后也牢牢把持着宫权，若不是如此惠帝也不会立一位皇贵妃了——皇贵妃形同副后，基本上是六宫无主的时候才会抬起来的位置，惠帝把她扶起来，无非是为了与皇后夺权。
　　皇贵妃李氏之下是玉贵妃与容贵妃，玉贵妃有封号而容贵妃没有，这几位连同四妃之首的赵淑妃各自把持着不同的权柄。若说诸国之中有哪朝的后宫比朝堂更复杂，想来惠帝的后宫一定首屈一指。

作者有话说

　　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