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墨》聆衣暮雪

1、楔子

　　太白的春日来得特别迟，雪化开的时候，都已经到了五月中。
　　后来柳云嘉听说，自打端章帝年间，遥炎的都城里头，春日柳景极为动人。
　　真可惜，要说起来，她这一生，从来就没有期待过春日。
　　柳云嘉叫青鸾去收拾她的书房，把一些策论整理出来收集成册献给端章帝。新帝出自柳氏门下，可从不曾提拔柳氏半分，如今的族长与她平辈，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得过探花的族姐，便带着嫡长子来求见她。
　　她从来不见这些族人，如今也不例外，能做的也就只有找出当初那些策论来，冠上后辈的名字，倘若与新帝的主张相和，还能得青眼一二。当初的策论毕竟是当初的，过去了几十年，是否合时宜还未可知。太白山到底是太远了，加之无人在朝中，连江都是否有施行新政都不知道。当初哀帝一道诏书逐她出京，她只能回到太白山中，也从未起过什么教导后辈的心——当初若是宗族中有出色的男子，也不必她女扮男装下场科考。她一个出过仕的女子，宗族也无法做主叫她轻易嫁人，虽然也不可能说得什么人家的，谁家娶妇会娶一个丞相呢，只是从祭田里分一份出来，另外又由子侄辈的男丁每月给她加了些脂粉钱罢了。
　　说是脂粉钱，可脂粉这东西，自打她女扮男装去了江都，除了出京的一日，就再没有用的时候。
　　如今的柳云嘉偶尔想起旧日光景，只叹当初枉作嫁衣，一门心思为宗族着想，却没落得半分好处。从打马江都的柳探花，翰林院的柳编修到有从龙之功的正一品右相，她花了十年。当初她在朝中一呼百应，又因上书哀帝立孙氏女为后一事，颇得簪缨世家看重，一时风华无两，多少也算个权臣。只有她知道这些事情只不过是在圆一个柳氏封侯拜相的梦罢了。
　　柳氏不是当年的柳氏了，柳云嘉之前，三代无人入朝为官。而遥炎也不是高宗时的遥炎了，后宫玩弄权术，女人对权力的欲望远甚于男人，却又不曾有与之匹配的心胸与眼界，后宫战场狭窄，就把手伸到朝堂上，无怪乎两任帝王一谥为惠而一为平。惠已经隐含平庸之义了，而平，更是有打脸的意思在里头。
　　柳氏放弃了柳门所出的礼王，选择了平帝的同母弟湛王，助其谋得大位，也眼睁睁看着柳氏走向覆灭。

　　柳云嘉一夕之间被打回原形。真实身份被人查出直递到龙案上，弹劾她的奏章雪片般四处飞来，落井下石者有之，恩将仇报者亦有之，宗族保不了她也不敢保她，族长甚至上书自请教养不严之罪——说来也可笑，她柳云嘉又非自幼就女扮男装，非长房嫡长女也上不得宗谱，族长有胆量做得出送她进京谋荣华富贵之事，却只敢说教养不严。
　　遥炎有过女皇，因此皇室姓氏曾易过几回，然这女子为官，又非内命妇之职位，虽多有宠妃进言乃至暗里操纵朝政的先例，却是无人肯容忍女子入朝堂封侯拜相；她被称为所谓乱国之人，又兼有平帝宠臣的身份，哀帝其人最是好面子，加之有安抚孙氏一族的心思在里头，一道诏书夺了她官位；为表她多年进言有功，其实可能也是面子上下不来，另赏了正一品夫人的外命妇位置，然，逐回原籍，此生不得入江都。可笑的是新皇还用着她柳云嘉撰给礼部的年号，是为明熹。
　　她出江都的时候正值初春，又一年科举快要放榜，她特特选了一匹新科状元最喜用的高头白马，妆面都整理好，点了绛紫的口脂，一袭骑装扬尘而去。
　　时女子多好朱色，却罕见绛色，只这恶紫夺朱，唯独她敢做。
　　哀帝原就无能，于柳云嘉卸任之后更是任用酷吏，税负颇重，加之那几年年景不好，之前由柳云嘉所负责的兴修水利诸事也无人再重提，慢慢哀帝一个“昏庸无道”的罪名便躲不开了。
　　柳云嘉经历过四朝帝王，惠帝，惠帝太子平帝，惠帝六子哀帝，还有一位，便是当今，在惠帝十年反的端章帝了。
　　平帝治国并无道法，三年有天灾示警，五年初春农民暴动，好一批人主动归顺扆国以求饱腹，帝自尽谢罪，定号为平葬入陵寝。平帝之后是明熹帝，他倒是在位十一年，民怨载道，后礼王反，其被定谥号为哀。这个哀字，比他兄长的平字只有更讽刺。而礼王即位，是为端章帝。这位被惠帝不喜而放任自流的皇子，被平帝哀帝无视的兄弟，柳云嘉不巧要叫他一声师兄。
　　遥炎连着三代帝王皆为兄弟，诸国之中也难得一见。端章帝夜景深，封礼王，行十七，她依稀记得这个皇子颇不得惠帝宠爱，远远地打发来了太白山，太白柳氏虽说还挂着书香世家的名声，可连着几代无人出仕，族中也没有可培养的人才，族长说到底也是眼皮子浅，一门心思想着攀附上得宠的皇子，对这个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十七皇子采取漠视的态度，虽是敬着，也并未悉心教导过他什么，本朝尊师重道，想来太白书院于他而言毫无师徒情谊，这才连授个勋爵这种面子上符合规矩的事情也按下不提。
　　柳云嘉对这位师兄最深刻的印象，大概就是他沉迷经史子集，时常来往于柳氏的藏书阁，是不论怎么算才学都远在她之上的一位。
　　日子流水般过去，她身体愈发不好了，那位族弟的嫡长子继承了柳氏族长的位置，柳氏愈发门庭冷落下来。
　　是了，开国至今留下的老世家，还有几个呢？她若是帝王，也爱起用寒门士子，别的暂且不说，私心绝对比门阀要少，也难以抱团结党。
　　听闻江都那边传来当今病重的消息，柳云嘉心里甚至大逆不道地想过他的谥号会被定为什么。前头的几个皇帝，惠帝就罢了，接下来三个皇帝全是惠帝的儿子，平这个谥号可看出哀帝的恶意满满，至于哀这个谥号，那多是亡国之君才用的，今上也可谓是个妙人了。
　　励精图治了这么多年，即位的也是儿子而非兄弟，少不得是个“昭”字或“衍”字；昭，日明也，衍，水朝宗于海貌也，都是好字。
　　青鸾接到国丧的消息匆匆推门进来，在碧纱橱里解了披风抖掉了上头的雪，三月茹素，举国不得有享乐之事，还要带重孝，三品以上外命妇均得入宫哭灵，她不由得担心柳云嘉这次会不会被召回江都。
　　然而床榻内侧的女子早就断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

　　七夕节了，开新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