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94、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容宛被铁器碰撞之声惊醒。

　　不知昏沉过几个时辰，醒来时又是一个阴雨天，断断续续的绵密的雨，乌云遮蔽，看不分明黑夜白昼。遗落在角落的匕首焕出明镜一般的光亮，不过片刻，便如真正的镜面，映照出清晰的人的面孔。

　　姬寐的面孔。

　　一如既往黑衣黑发，身后的大殿空旷死寂，男人苍白的手指拈一根细针，为同样苍白的无念偶缝制皮囊。不急不续，但又投了十二分的专注。他的目光只凝在将制成的人偶上，眼瞳犹如浓墨顿点，深重又生动，鸦色羽睫幽幽地遮挡着眸光，仿佛思索着如何捏一副美人面。

　　容宛下意识挡住渊清不堪的尸身，知道那是徒劳，便也颓然地放弃了，他试探着唤一声：“主人？”

　　姬寐捏住人偶的下巴抬起来，指腹沾了胭脂抹在雪白的唇瓣上，手指滑过唇峰，终于慢悠悠地转过头来，将房中景象一眼扫过，落在渊清身上时多停留了片刻，开口时神色仍旧淡淡的：“看起来这桩事你做完了。”

　　“主人既然能用匕首窥见我，为何……”

　　只有这一次真正现身。

　　姬寐看着他，半晌不发一言，容宛被他盯得发寒，却见姬寐蓦地一笑，移开眼，去看指腹残余的胭脂膏：“唉，说什么匕首，那渊清确然是有几分本事的，结界在，我便不能窥见你，也亏得你杀了他，这才好再看一眼。”

　　听到“杀”字，容宛僵硬了脊背，胸腔处的锐痛再度造访，极短的一刹，仍旧落在姬寐眼角余光里。姬寐像是不曾看见，续着方才的动作将胭脂擦在白帕子上，徐徐描眉。眉尾的弧度模糊在香炉升起的袅袅轻烟里，一同模糊的是姬寐的眼睛。容宛看不清姬寐的神情，只模模糊糊觉得那些专注悠闲一并是故作的，他看见姬寐终于转过脸，慵懒地将头颅枕在人偶纤瘦的肩膀上，一面嗅着香，一面道：“做好了便回来吧，你看看，这些日子你出去了，制皮的事情倒全落在我身上，真是倦。”香仿佛要燃尽了，一线烟雾愈发细袅，姬寐皱一皱眉头，漫不经心似的，“不必担忧路上凶险，这把匕首会护着你，寸步不离地护佑着。”

　　这应当算是一种隐晦的威胁。

　　容宛只好恭顺地应下。

　　匕首的光亮渐渐黯淡下来，容宛将其收好，一步不停走至窄阶。愈近，脚步便愈迟疑，他看见阶上零落堆积的森然断骨，白骨们漆黑的眼洞让容宛想起渊清失去双眼的模样，空洞的，干瘪的，血流披面的。那两颗珠子在他肚腹里，早早嚼碎了顺着喉管滑下去，容宛下意识抚上腹间，仿佛仍旧能够感受那里的温热。

　　就在他肚子里，那个人，就在他肚子里。

　　沾染血污的手掌迟疑地捂住面颊，容宛迟疑地转身，借着血腥气寻求一点平静的安慰，可是那个人没有了，他死干净了，再过些时候是要同那些白骨一样腐烂成尘的，高高在上的仙人，就这样卑贱地葬身死城……

　　“从前我把你当作恋人，后来是仇人，再后来……”

　　颤抖的指缝染上潮湿的热意，容宛放下手，嘴唇开合着，终究没有说出最后的几个字。

　　他扶着墙壁，歪歪斜斜地踏过遍地骨骸，足上银铃响得紧促，连作一曲断续歌谣，一叠声，两叠声，咏叹着不可说的二字。

　　再后来你是什么。

　　悲悯的，包容的，可是不许说出来。

　　他在狭窄的木阶间笑出声，沙哑短促，伴着银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