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95、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容宛带着一身血污行在雨中，衣上血迹遇水晕散，布料紧密地贴在躯体上，承了雨水的重量缠裹着，渐渐的便有些迈不开腿。容宛隔着重重雨幕向前张望，残破城门处隐隐现出车马的影子，车驾旁已有无念偶执伞等待。

　　那人偶急匆匆迎过来，动作间却是过于生动莽撞了，中途甚至绊住一颗小石子，狼狈地向前踉跄数步方得平稳。容宛眼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将伞撑在自己头顶，难得不是寻常人偶的木讷神色。那大约是个十五岁的小少年，骨架纤小，肌肤雪白，一双圆圆的杏子眼有着灵动的活人气。他好奇地将容宛上下打量一遍，方收敛了神情，撑着伞一同踏入车驾。

　　白骨良驹踏云而上，车厢宽敞，容宛接过少年送来的清水清洗脏污，一面换衣，一面问道：“你是主人新制的人偶？”

　　少年颔首：“我姓楚，唤作寒烟，原本是乱葬岗中一只野鬼，每日每夜皆与同伴挨在一处，防备着和尚道士，后来主人救了我们，带我们去无念城，给我们人的皮囊。”

　　“寻常的无念偶不会说这样多的话，更不会有这样生动的神情，你这是……”容宛猜测着，“七情六欲未被摘干净？”

　　却不想楚寒烟惊讶地直起脊背，身躯微微向前探：“什么七情六欲，还要摘七情六欲？”

　　这些日子姬寐制偶，竟不再清干净人偶的七情六欲么。

　　“罢了，没什么事情。”容宛避开他的视线，啃食了渊清，心中只是倦极，也懒再深想旁的事情。他摆了摆手，寻软枕垫在腰下，顺势倚靠着，“也算不上多要紧，主人自有主人的缘由，你且当我不曾说过吧。”

　　那楚寒烟却是个不依不饶且不懂得看人脸色的，起了兴致，便絮絮地说起来：“为什么要摘七情六欲呢，被冷冰冰的行尸包围着，该多无趣啊。主人总是一个人坐在宫殿里，也看书，也画皮，可总是有些落寞的样子……兴许主人正是因为这个，这些日子制偶时才不曾摘那个，七情六欲吧。”

　　“落寞？”容宛睁开眼睛，向他一笑，“主人那样厉害的人，怎么会落寞，那么多年都这样过来，偏偏这个时候落寞，你在说笑吧。小心主人听见你这样编排，罚你去踩刀尖。”

　　楚寒烟臊红了脸，待那热度一点一点散下来，仍旧仔细回忆着：“脸上是没什么表情的，可是那个眼神，看书不是看书，画皮不是画皮，人在心不在的，倒像是在牵挂谁……”

　　“你在这里说的话，主人若想听，可是听得见的。”

　　楚寒烟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唇，单露出一双猫儿一般惊恐又狡黠的眼睛，忙不迭噤声点头。容宛见他消停了，便也不再理会，翻身向内躺着，眼睛闭上，却总也入不得梦。楚寒烟已然安静了，然而那些话仍旧顽固地旋在脑中，为什么姬寐最近这样行事，为什么楚寒烟要说姬寐落寞，那句牵挂又是自哪里窥得……

　　罢了，楚寒烟那样的傻小子，嘴里的话，大约也做不得真。

　　马车颠簸里，容宛渐渐闭上眼睛，身体上倒不算多么困倦，只是清醒着，总忍不住想渊清的事情。从前世的初遇一直想到如今的啃食，那个人倒是圆满了，痴情人的角色入戏彻底，倒叫他这个戏子一时也辨不清真伪。真假究竟是什么东西，爱恨究竟是什么东西，罪恶与无辜这样的对立又是谁造出来的梦呓一样滑稽浅薄的词语。他是很愚笨固执，总不想弄明白，追根究底只是怕？怕的是什么，是渊清，还是自己。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几乎要将容宛埋掩，他揪着洁净的新衣，沉默地挨过去。

　　走下车驾的时候脚步甚至有些虚浮，楚寒烟及时地将他搀扶下来，揉一揉额角，独自行至姬寐的所在。

　　一如既往的幽寒宫殿，倒比从前多些敞亮，姬寐歪着身子任由一只人偶给他捏肩膀，看见容宛，便将人偶撤下，唤容宛至近前。

　　他坐起身，眼睛却向下瞟着容宛足上银铃：“这桩事做得很利索，应当奖赏，只是那时候看不见总有些好奇，容宛，同我说一说，你是怎样杀他。”

　　容宛只将挖心一事告诉姬寐。

　　姬寐把玩着床帐的穗子，金线掺在里头，晃动出细碎的光亮。姬寐只盯着手中的玩物，听罢了，像是很惊讶的抬眼：“你没有将匕首刺进他的心脏？”

　　“没有。”

　　“唉，又是功亏一篑。”姬寐摇首叹息，“你留了半颗心给他，便是生机，何况匕首中注了我的血，只要刺进心脏，任他如何厉害都只有死路一条，可是你，唉……不听话的人偶，就是这一点不好。”

　　容宛跪下来，尽力地将头颅垂下，去遮掩不能自控的颤抖。他死死盯着冰凉的地面：“主人的意思是，他不会死？”

　　“神仙哪有那么容易死。”姬寐放下流苏穗子，目光斜斜地睨过来，“不是跪着么，做什么又要站起来，你要去哪。”

　　容宛不自知地抚向胸口，真是奇怪，那里分明没有心脏，却像是在疯狂跃动。那种亢奋的鼓动一下一下几乎要冲出喉咙，他只有跟着这一股欲望站起身来，再回神时已然面向着敞开的门。他收回向前迈的右腿，像是往常一样回转身，向姬寐道：“容宛做事不利，自应弥补。”

　　“罢了吧，神仙只要不死，昏迷的时候，寻常妖魔是不能近身的，这个机会已经丢了，回不来了。”姬寐将那只穗子狠狠扯下来，团在掌中燃作灰烬，忽然笑起来，极轻松的调子，“这桩事你不必再管，也是我不好，让你做刺杀仙人这样危险的事情，做不到也没什么要紧，倒多亏你将他重伤，这样一来，我亲自去，便可轻易取他性命。”

　　“主人……”

　　“又要拦？当真以为我看不出么。”姬寐站起来，捏住容宛的下颔，迫使彼此注视着，“即便有结界，我也是能看见的。容宛，你想一想，百年来，我待你不好么，你为什么要依附着渊清，妄图背叛我，背叛无念城。若不是你们中途生变，恐怕无念城，便要被你二人灭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