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93、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如同上一回的凌虐，容宛握住姬寐所赠的匕首，于渊清□□胸膛上划出一道道刺目血痕。刀尖仿佛灵活游走的蛇信，伴着口中獠牙利齿，冰凉地吻过温热皮肤。容宛看着那些划痕翻出破碎的血肉，深重狰狞，然而心口处却只是浅浅几道。不由想起那一句“心软”，他当那是一句笑话，心软是渊清对他的陈述，那么这其中的原因呢。

　　是旧情，是软弱，亦或是最不愿意明白的那一条，宿命。

　　谁是无辜，谁作辜负。

　　像是执意要掩盖一个答案，容宛举起手中刀刃，高高的，愈加高便愈加用力，他能够想象挥刀时的酣畅淋漓，就那么一下，只消那么一下。

　　窗牖间的蛛网早已不见，然而在容宛眼中，那里仍旧留存着一张无形的蛛网，一抬眼便能看见。黑的蛛，灰的蛾，白的网。无形物于心中结为有形，纤细蛛丝承着三两滴破碎的雨点，柔软地探过来，无休无止，怎样也不会断裂似的，以一种蛊惑的态度，轻轻柔柔将人裹缠，脖颈，手指，双足……犹如牵线木偶，一举一动皆在掌控。他隐约看见无形的蛛吞噬无形的蛾，蛾子被蛛丝缠裹，这是有理可循的，然而他自己呢，被缠裹的是他，去吞噬的亦是他。

　　倒错。

　　匕首伴着寒光跌在地上。

　　容宛趴伏在渊清胸口处，长发垂下来遮掩神情，脸颊蓦地湿热起来——姑且当作染上渊清的血。

　　渊清勉强将手放在容宛脸侧，拨开充作帘布的长发。他双目已失不能视物，只好用手指感知，指腹抚过容宛微皱的眉心，轻轻按揉着仿佛想要让它舒展开。渊清抚过颤抖的眼睫，抚触到脸颊湿润的水意时，动作明显的停顿住，很久，他发出微弱的询问：“阿宛？”

　　容宛像是忽然间失聪了，只安静地伏在渊清胸口，不肯回答。

　　于是渊清迟疑地将手指收回，放置鼻端浅嗅，仔仔细细地，带着些不死心的偏执。沉默绵长无期，终究还是卸了力，任由手指放松地垂下来。他弯起唇角，像是要作轻松笑颜，然而凹陷的眼眶淌着血，无论如何都只是狰狞,他轻声地陈述：“哦，是血啊。”

　　容宛抬起头看他平静的面容，除却血污，一切都是镇定的，说也镇定，笑也镇定，可是容宛从中听出一种颓丧，大约也算不上，兴许那只是一句寻常的感慨，彼此俱有些疯魔，于是便听出旁的味道。模棱两可倒像是学了玉容的态度，平静是表，颓丧是里，藏匿着的颓丧牵引着推搡着，要将人引入不可知的所在。

　　这是血，因为有血的味道，我想它只是血，我当它只是血，你呢，你想它是什么。

　　容宛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本能告诉他，那样只会陷入更难熬的境地。

　　不能再向下想。

　　容宛沉默着张开嘴，牙齿刺入心口处细致的皮肤，咬合住皮肉撕扯。无念偶的齿牙锋利，很快便破开新鲜的口子，一面啃食一面撕扯，终于心脏跃动着裸露了出来。容宛将它分作两半挖了出来，捧在掌中舔舐着仍在微弱鼓动的脏器，如同吞吃寻常人的心脏，小口小口地啃咬着吞入肚腹。然而他的视线像是无法移开，只定定注视着渊清渐渐失却生机的脸孔。渊清的面色变作将死的灰白，容宛吞食的速度愈来愈慢，他看着渊清胸腔内剩下的半颗心脏鼓动得愈发缓慢，一瞬间仿佛感同身受，锥心尚且难忍，那么挖心呢，这样大的代价，为什么……足腕紫蝶印记蓦地一烧，久违的一缕魂倏然而至，空荡的胸腔浮出一种锐痛，手掌一斜，血肉碎末徒然地落在身上。像是忘记了肮脏，容宛凑上前抓住渊清的肩膀，语调颤抖如秋叶瑟瑟：“你死了吗。”

　　渊清喘息艰难虚浮。

　　这一回身体都一同颤抖，指甲深深嵌入肩上皮肉，容宛大声地问：“你死了吗？”

　　像兽类濒死的哀嚎。

　　真奇怪，分明是另一个人死。

　　温热的水珠裹着血液的腥甜落在渊清脸上，咸涩的，一刻不停的，渊清终于听见耳畔几声压抑不住的模糊呜咽，狼狈的仙人像是很哀悯，手掌抬起想要抚摸容宛的脸颊，终究败在力竭。他小声地，也只能小声地说：“阿宛，你报仇了，你不该哭。”

　　无尽的温柔。

　　然而那珠子落得愈发汹涌，指甲穿刺过肩胛骨，渊清听见容宛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质问：“你死了吗！”

　　却看不见少年慌乱失措的神情。

　　被抛弃的，被留下的，孤独的，茫然的，歇斯底里的，一击即碎的。

　　远处的结界渐次破碎，如明烁繁星。

　　只此一次的繁星盛景。

　　身下的躯体终于失去活物的温度，半颗心脏空余形貌。

　　“你死了……”

　　容宛再度趴在渊清的胸膛上，像是畏寒的动物，极力地蜷缩成小小一团。日轮于窗外现出轮廓，金辉色的光亮映上他木然的脸孔，一切都完了，死字如灼灼烈火，盘在脑中不肯熄灭，长夜行尽，白昼明朗，然而那光仿佛过于热，炙烤得人疼痛，倒不如幽暗的夜。终究是倒错呢，他想。

　　耳畔仿佛有昔日铃铛的余音，他呢喃着闭上眼睛，昏沉地伴着过于明亮的晨光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