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88、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房中置着一人高的铜镜，镜中清晰地现出当日的场景。

　　彼时天光尚好，陌上青柳如烟，东风送暖。戏园子仍旧是美好的样子，玉容坐在下头看青稚的小戏子刻意地炫技，他拈一块儿点心送入口中，伴着茶水咽下去。一切都是安闲从容的，像戏子唱出来的词，字字句句悠作婉转的调子，不着急。

　　下头有些轻微的语声，控制住的，三三两两的讨论，聚得多了，便成为一种嘈杂。

　　这里的人看戏大多只是图热闹，并不如何深入，台上的戏子大约因为看客漫不经心的态度，生出些不甘心，他的眉毛微不可查地皱起来，动作差了半步，仍旧继续唱着。

　　到底年轻。

　　这原本再平常不过，听戏，散场，归家，没有人料到城中种种灾厄，皆起于此时。

　　凡人的眼睛看不见远处奔逃而来的无形黑影，看不见那影子慌不择路冲进戏园子，冲进玉容的身体里。

　　白衣的仙人持剑而来，将哄散的人群定在原处，一步一步走向昏迷的玉容。

　　玉容通身萦绕黑色魔息，身躯自发地站起来，不曾睁开眼，张开口，却是那无念城主的声音：“你杀不了我的。”

　　“你钻进凡人的躯壳里，之后又要沉睡在里头，杀得了凡人灭不去你，我自然奈何不得。可是你不要忘了，等到这具壳子将你养够了，你是不得不醒，不得不出来的。现下死，百年后死，都是一样的。”

　　“你以为，我便会输吗。”

　　渊清收起剑，轻蔑地：“无非是想要将这里变作另一个无念城同我较量，苟延残喘。”

　　魔物仿佛很惊惧，然而力量早已耗尽，它只有散出最后一点魔息附上这具躯壳，缓缓地沉到深处，睡去了。

　　玉容重又躺在地上，渊清蹲下身，雪色的袍角染上尘灰：“一百年后，我会取你性命。”他看着玉容沉睡的脸，看着平和美好的戏园子，他凝望着，一如往昔的淡漠神情，却有着道不尽的违和的阴森，“变作无念城，也不是不可以，原本就是脏的，夷平了，才干净。”

　　渊清站起身，抹去众人记忆，如来时一般离开了。

　　暮色渐渐低垂，李挽霜担忧玉容久久未归是否出了事情，四处找寻，终于在这里寻回昏迷的玉容。

　　他将玉容背在背上，送进软轿里，短短几步路程，黯淡的影子已然落在李挽霜印堂处。

　　这之后玉容去戏园子里听戏，行走间无意擦肩，黑气便准确地落在行人身上，一个传过一个……

　　李挽霜病垮了，城中之人亦病了大半，渐渐的没有人听戏了。玉容在空旷的戏园子里转过一圈，本想归家，却有人将他唤住。

　　那人雪衣无垢，如同九天之上的仙人。

　　仙人问他：“你是玉容？”

　　话音既落，镜中影像消散不见。玉容怔怔地看着铜镜，不肯回神。明灭的烛影落在他脸上，想来又要下雨，窗外灌来了风，吹拂着那影子一下一下地跳过去。玉容木讷地仰起头，像是覆了一层愚昧的面具，他死死盯住渊清，眸中却是空空：“是我害他染病？”

　　“是我将疾病散播？”

　　“是我害这里变作死城？”

　　没有人回应，玉容掩面而笑，发出桀桀的嘶哑的声音，他将双手向下移开，露出一双充血的眼睛，那其中满溢着困兽的凶狠：“是我辛辛苦苦煎熬百年，枉为他人做嫁衣！”

　　“那时候缎带的流言，是你传的吧。”

　　“是。”

　　“怪不得，那时候我求你借我力量，你要笑……”玉容将琴弦握在手中，血液顺着手心滑下来，他闭上眼睛，眼睫颤抖如濒死的蝴蝶，“为什么，凭什么。”

　　渊清执剑而立，剑尖指向玉容身躯中渐渐溢散的黑气：“百年已过，魔物已醒，器皿终究要同它一起死。”

　　玉容抬眼，惯常的轻嘲淡讽，却是向容宛：“你看看，你眼前这个仙人，算计得真是妙，我竟要被他蒙骗了，以为他是个痴心人，如今看来，唉……”不理会渊清愈发阴冷的气息，他笑起来，肆意地，“被这样的疯子纠缠着，处处隐瞒算计着，容哥哥，我同情你。”

　　风雨已至。

　　玉容没有了多余的气力，体内的魔物撕扯着肺腑，富丽宅院一寸寸现出荒颓真颜。

　　“你应当死。”

　　淡无波澜，渊清下了定论，他的剑刃薄且锋利，寒亮更胜冬日新雪。他向前走，没有犹疑，没有哀悯，剑尖将刺入玉容散逸黑气的胸膛。

　　被禁锢的魂魄颤抖起来，玉容抚在琴弦上的指尖僵硬着，如同一尊泥塑的人像。

　　再没有人肯来救他了，他不由将手指按上琴弦，无意识地拨出颤抖的弦音。

　　电光掠过褪色窗牗，菱花纹饰缺去一角，斑斑驳驳剥落了朱漆，如同妖魔染血的尖齿。

　　惊雷落，弦声断。

　　渊清的长剑终究送出去，直直的，穿过柔软的血肉躯体，然后是魂灵轻缓的裹缠。

　　却是两道入肉声响。

　　不知何时赶来的小书生挡在玉容身前，一具转生躯体，两道前生魂魄，器皿中究竟盛放了哪一缕，没有人说得清楚。

　　忘却前生，忘却爱恨，可他仍旧如从前。

　　路由心走，他听见了响动，他追上来，他看到那个人有危险，于是他挡上去。

　　几乎变作命里的本能。

　　可是有什么用呢。

　　剑刃透过他们的躯体，刺入魔物飘荡的魂灵。

　　生死已定。

　　他回头向玉容笑一笑，勉强地牵扯嘴脸：“我不知自己是谁，可我知道，我应当护佑着你。”

　　“你是哪一个……”

　　是留他在深院的李挽霜，还是拾钗于中庭的李挽瑭。

　　无人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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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玉容的人生真是充满了倒霉与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