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77、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即便刻意隔了一段距离，总还有近在咫尺的时候，七情六欲便是不安定的源头，何况又在这样不安定的境遇里，言行难免时常失去掌控。

　　按道理说，半强迫着跟随前世仇敌去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应当是忐忑混杂愤恨。倘若这种情感有颜色，那颜色应当是浓稠的黑，倘若一定要将剩余的声香味触法细细表说，却是不能了——容宛不熟悉它，做人时只懂得恨，做偶时只懂得惧，哪里来得及体味惧恨交织的滋味。

　　也是怪，这些日子，容宛的七情六欲时不时便要跳脱出来现一现威风，冷言恶语已是寻常。渊清只是静默看他失态，毕竟这是仙人棋局中的一步，算计好的，便只纵容似的看着。大江大海对上小鱼小虾，血肉之躯总抵不过风浪，左右容宛翻不出风浪。容宛知道渊清是能够容忍他的，渐渐地也用不着克制，然而这一次，最该汹涌的时候，偏偏生不出半分波澜。

　　甚至疑心是害了病。

　　他无比平静地，无论面上还是心里，前路仿佛不那么可怖，他不知道那里将会有什么，好或是不好，不能断言，又怎能提前地，笃定地生发感想。春日尽，桃花早早凋萎，绿叶萋萋，暑热里像是撑着一只巨大伞盖。容宛换上轻薄衣衫，长发高高束起来，难得有些少年的意气风发，只是面色过分苍白了些。渊清偶尔会带着他驾云，一只手挽住腰肢，脚下是云层的柔软，软得人发晕，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于是就真的这样做，容宛偎在渊清肩头，不怎么避嫌，只当是现成的软枕，是无心的木头。

　　渊清不十分急躁，带着他走过一座又一座城池，吃东西，逛风景，也进戏园子里听戏。仿佛感情发泄太多，一时反应不来，竟有些麻木的意思，什么都缓缓的，慢半拍。戏台子上的伶人水袖翻覆，盈盈一双媚眼暗暗抛过来，腔调是软的，腰肢是软的，谁能不着迷呢。水袖像是勾引，飘飘荡荡空中舞，渊清坐得格外靠前些，于是那白软布料像是茫然四顾的蝶，只欲挣脱束缚飞扑过来，几次三番皆是这个方向，看客嫌戏子不走规矩里的步子，只有容宛明白戏子的旖旎心思——这样的事情他从前也做过。

　　可惜眼前的小戏子终究选错了人，渊清皮相虽俊美，内里却是个不解风情的，媚眼抛给瞎子看，白做工。

　　伶人见那冷漠公子不肯回应，台下头的看客意见渐渐大了，方委委屈屈转了眸光，专注唱起戏来。

　　渊清仿佛转过头望住容宛，极短的一瞬，余光里捕捉，待看在眼里，却见渊清已然正对着戏台子，目不斜视。容宛伸出手来捉一把葵瓜子，身子难免倾过去，渊清亦伸出手去，指节不知怎的便碰在一起，容宛以为他要来抓自己的腕子，正暗自戒备着，渊清却移开手指。容宛漫不经心地剥开壳，恰逢戏子咿呀软语拔高了嗓子，琴瑟声起，渊清复挨过来，展开他的手掌，在掌心里放置小山似的瓜子仁。

　　仙人在他耳廓喷洒热息：“想什么？”

　　容宛拨弄着小小的裸露的果仁：“听戏总会想起从前，不快活的旧事，倒没什么好想，只是有些好奇，仙长要将容宛带到何处。”

　　“旧事……你觉得不快活是应当的，终究我亏欠你，这些日子我带着你四处来去，其实是想补一补……从前我一无所有，给不了你珍贵物事，如今变了，几乎能将一切奉上，星星也成，可你一定不喜欢，不喜欢的事，还是不做的好。至于去处，届时便知。”

　　渊清的话说得克制，便如这些日子远远的跟随，想要惊醒又舍不得惊醒。容宛低下头，一样的克制：“仙长有玲珑心肠，什么都看得透。”

　　答案没问出来，反倒收获一段剖白。

　　悠悠闲闲，一路游玩似的，终于停在一座荒城。

　　野草疯长作半人高，城门敞开着，匾额缺了一角，字迹洇了大片大片的暗红血渍，看不明晰。

　　城中已无人烟，硕大灰鼠立在街巷正中，草木丛杂，褪色的茜纱灯笼困在树枝上，穗子稀稀疏疏垂下来，带着细密蛛网。

　　容宛不曾见过这样的荒凉景。

　　背脊生凉，一阵无来由的寒战，分明是夏日，偏生带来阴风。渊清握住他的手，一步一步走过破败的巷子，转出来，再一个一个指过覆满尘灰的店面，这个是如意酒楼，那个是红香暖阁，街角的铺子有卖桂花糕的，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那里的琴馆曾经有人抚琴，泠泠铮铮，泠泠铮铮……

　　终于脚步缓下来，渊清看着眼前木石腐朽的戏台子，说：“这里是戏园子，你从前最喜欢它。”

---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明天回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