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68、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春未深，寒犹在。

　　凉意一阵一阵侵过来，容宛拢一拢轻透纱衣，藕荷色浅淡，犹如袅袅轻烟，愈至裙摆颜色愈深，似纸间晕散浓重花朵。铜镜中依旧原本容颜，长发被姬寐绕在手中，盘作女子发髻，额间花钿细致，仿似白雪地缀饰一点红梅。姬寐调了胭脂抹在他唇上，复又细描眉，薄施粉。

　　二八少女芳华浓。

　　女儿装扮，从前是很熟练，涂了胭脂便自顾，蒙了盖头便嫁人，不以阴柔为过错，如何都做得。如今只余一具枯骨，美人皮一张张用，扮女子便用女子皮囊，妆容一早覆在皮上，哪里还用费心妆点，时日久了，手上便也生疏。

　　借着姬寐的手指，一点点让记忆活过来。

　　他记得自己从前最喜明艳浓丽，若换装扮，必定珠翠缀绕，步摇流光，口脂挑最红的，眼尾向上勾，眉黛几乎扫到鬓角去。听着俗艳怪异，真的画上，反倒生出妖异丽色。每逢卦师归家，必定调笑：入了妖精洞窟。

　　懂得浓艳抹，不懂黛薄施。

　　而今经姬寐双手，竟也抹出三分清淡，容宛细细看过去，暗叹姬寐善作妆点。

　　只是他不明白，不过一件小事情，随便披张女子皮囊便是，为何要用原本面貌，一来重施粉黛颇为麻烦，二来面目暴露，于日后行事颇为不利，倘若遇见渊清，又该如何应对？

　　兴许便如白狐之事，前头皆是幌子，查探，招引才是正事？

　　查探何事，招引何人。

　　姬寐为他插上一支木簪，问：“可记得，我要你杀谁？”

　　“记得，主人要容宛杀掉渊清，用匕首。”

　　轻纱扬起，是姬寐捏住衣物一角，如隔云雾，话语亦轻飘，模糊的一句：“那女妖于朔月边城作乱，有人偶传来消息，渊清便在此处暂歇。”

　　容宛仰起脸：“于是主人应了女妖所求。”

　　“倒不全为渊清，那女妖以男子精气为食，手下积攒不少人命，她为求平安，愿将那些男子魂魄赠予我，以作交换。”

　　无念偶食人血肉，然而他们更适宜的，却是生人魂魄，奈何自身并无获取魂魄的法子，便只吞人心肝。从前亦有与妖作交换，取得魂魄的例子，如今姬寐要保女妖周全，并不十分使人意外。

　　毕竟一口魂魄，抵上十颗人心。

　　那只女妖留在边城已有很久，常以美貌诱得男子□□，取得魂魄精气以作修炼。平日打扮清致，常以白雾遮罩面上，非引诱取魂不肯撤下，故而无人窥见真容。如今有除妖人要来降她，兴许是从前便与无念城有过关联，这一回，她仍旧以秘法呼唤，再作交易。姬寐应下，令容宛扮作女妖模样，替女妖扛下纠缠。

　　不想那除妖人竟是渊清。

　　姬寐向来善于伪装引诱，这样安排不足为奇，只是容宛不明白，为何除去渊清一事，竟被计划得这样简单。

　　“安心，渊清有顾忌，他不会伤你。”姬寐拭去指间如血胭脂，平静地，“只管放手去做，做好了，便回来。”

　　主子不愿讲，奴仆自然不可多问，容宛识相地应下，不再言语。

　　沉默漫长，如同摆弄一只木偶娃娃，姬寐将容宛所着衣物整理妥帖，发丝梳拢顺滑，低下头，于铜镜前耳鬓厮磨：“你是我做过，最好的无念偶，每一回的吩咐都完成得很好，这一回要做得一样好，知道么。”

　　“容宛的命由主人赠予，主人想要容宛怎样做，容宛便怎样做。”

　　这回应模棱两可，同时又是一句谎话，然而他是说惯了谎话的俗世人，笑得愈真，情意愈假，从前骗卦师，如今骗姬寐。

　　姬寐放开他，将巾帕随意掷在地上，雪白沾染鲜红，花汁香气清浅。姬寐笑一笑，眸里是冷的，“立誓是凡人的把戏，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会动的东西总会不安分，无念偶也是一样，这些我不迫你。”男人牵着他走出大殿，沉默着，直送到车驾上，开口时声音压低，提点更似威胁，“小动作不拘做多少，最终的结果，千万不可偏离。”

　　容宛坐在车厢里，隔着茜纱与珠帘，嘴唇开合数次，终究不曾说出半个字来。

　　你知道了什么，你发觉了什么。

　　这句话压在喉头，难定的答案，唯有一点注定，可是他知道，这不可说。

　　容宛放下面纱，于珠帘暗影里，谨慎地颔首。

　　然而心中起伏却不会因表面的谨慎而压下半分。

　　车驾自发前行，容宛将袖中银铃取出，扣在右足上，这是姬寐特意嘱咐，要他此行时刻佩戴，尤其于渊清面前。他明白姬寐的意思，渊清是个偏执的疯子，且那偏执大多来自前世，倘若以此弱点施以刺激，必有不错的效果。姬寐想要借他手除去渊清——虽这想法有些不合常理的天真，到底还有三分胜算，姬寐不惧赌，且赌注这样轻，至多赔去一只无念偶，既如此，为何不去做？

　　只是那个男人，当真要推他出去？

　　答案在心里，偏偏辗转来回，不肯直面。

　　这些年，他从来看不懂姬寐，倘若冷血冷心是真，那么一次次的搭救，一次次特殊的照拂，便是假？

　　真假难辨，兴许男人只是想留住一把趁手刀刃。

　　若将他当做仔细打磨的刀刃，为何此次要这样抛掷？

　　一早便算好的，自姬寐收走银铃便知，男人将以他之手除去渊清，于是他要顺势，从中寻出翻身余地，一切都算好，只待去做。

　　可为何胸腔现出久违沉闷？

　　容宛来不及撤下心字熏香，蓦然痛楚如针戳刺，现于足腕。

　　像是有什么东西，挟一半藏一半，悄悄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