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46、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从前不肯承认，如今倒是应得干脆。”

　　容宛低下头，遮掩不再平静的眸光：“从前主人不在意，隐瞒便也没什么要紧，一遍两遍是随意，三遍四遍，便是认真了。”

　　何况姬寐若想知道，总有办法探听清楚，如今姬寐要走铃铛，说是铃铛，实则是起了疑心。容宛回想与渊清相遇后的种种，无数次险境无端逃生，且是自渊清手中逃生，一切太不寻常，易地而处，容宛一样会起疑。

　　姬寐坐下来，取出那串铃铛，仿佛漫不经心：“是怎样的过往？”

　　“容宛的前尘过往，主人自可以从铃铛中查看，铃铛中的记忆，更清晰些。”

　　眼前再度出现那二人缠绵画面，容宛往昔的温柔神态细软言语犹在眼前，姬寐勾起唇角，问：“往昔的恋人？”

　　“各自索取罢了，容宛不懂得他，他不懂得容宛，算什么恋人。”轻嘲淡讽一个从前，将一切情真情痴抹杀，喉咙却仿佛被无形事物噎住，再吐不出半句话来。姬寐的目光充满兴味，话语终究要继续，“容色换爱慕，钱财换欢愉，假假真真，世间的人不都是这样么。”

　　哪里有无需报偿的爱护珍重。

　　终于离开姬寐的宫殿，容宛不急不缓步出门，凉滑的石阶一级一级。步子是安稳的，心神却颠簸，容宛于半途停下，看天幕晨光。云层舒卷，缓慢地变化，形貌因风无常，都是不由己的。

　　容宛回身望一眼紧闭的殿门，微微地扬起下颚，一如姬寐于记忆中所见那个笑容，唇角与眉梢一道挑起来，穷途末路偏生高傲：“可我不是不由己的。”

　　春光未逝，碧桃未谢。

　　容宛坐于湖心亭台，撒一把饵食，逗弄生动锦鲤。

　　两岸碧桃灼灼无边，远看似烈火一路焚烧而上天尽头，香风弥散，落花飘零。

　　手中饵食已尽，火红锦鲤拥簇着争抢，待到填饱肚腹，便也纷纷游散。

　　正待再取饵食，手腕未动，却觉右足灼烧，向下看去，只见足腕后不知何时描绘一只蹁跹紫蝶，生动欲飞。

　　疼痛愈发清晰，容宛正待细看，紫蝶颜色渐消，浅淡光芒向别处映散。于对面凝聚作缥缈人影。

　　依稀是个少年，身形纤细，面容清灵姣好，一头长发却是罕见的白，仿似雪染，长长地垂落足踝。

　　不待容宛开头，那少年已然将身份诉说：“我叫凝殊，是你足上紫蝶。”

　　“紫蝶？”容宛戒备地看着他，“我从前，足上并无紫蝶。你附于我身，想要做什么？”

　　少年轻轻一笑：“这些日子，你可发觉身上有何变化？”

　　身上并无多少变化，只是心绪常有起伏，不能自控。容宛忽然想起离开前渊清说过的话，重拾感情，可是那人分明要动身去找……莫非，所谓去找不过作势，渊清一早便寻到了宝物，只是刻意隐瞒着，然而他为何要这样做。

　　仿佛听得懂他心中所想，少年道：“我亦不知他为何隐瞒，只是他寻我时，口中说，断去一切倚靠，让你永永远远，只能与他一起，被迫的也不要紧。”

　　切断一切倚靠，被迫也不要紧……

　　算来他的依靠，也只有无念城了，纠葛最深的不过城主姬寐，然而城主与他不过主仆，聪明的主人不会轻易舍弃趁手刀刃，但是刀刃……

　　“其实我本没有名字，只是用了族里的名字。我们一族的名字便叫凝殊蝶，常年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囚于高塔之中，千万年如此过去。我因一人得以脱逃，辗转红尘百载时光，如今被你那倾慕者捉去，用以修补你所丢失的七情六欲。”凝殊兴许是寂寞太久，一开口便将前事倾诉，终于他停顿下来，道，“你那倾慕者看似风度翩翩，实则疯疯癫癫，一路上笑意止不住，说什么，‘有了情便想要自由’‘如此不是心甘情愿也要心甘情愿’之类，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叫人听不明白。”

　　自由，不是心甘情愿也要心甘情愿……

　　容宛觉出诡异的重合感，这些日子，他确然萌生了不该有的情绪。被姬寐取走银铃时，与姬寐交谈时，他觉出一种不甘，起初隐忍，之后时光推移，不甘也愈发浓烈，甚至于殿前，生出了由己与不由己的感叹。

　　念头迅疾闪过，他想要离开这座城。

　　这样一来，一切都重合，之前一切的不合理都变作合理。如那迟早被破的结界，那结界原本就应当不牢固，渊清设结界，不是为了阻挡，而是为了引诱。渊清骗过了他，想来那段时日的晚归，便是在找寻宝物，容宛想起那个晚上，渊清抚摸他的银铃，告诉他明日便要找寻宝物，那时足腕的感觉犹如针刺，然而太过惊骇反倒不能注意是否被人在铃上注了东西。渊清的离开于他是个绝佳的逃脱时机，结界破碎的时机亦算计巧妙——恰在那天。没有人怀疑，于是逃脱很顺利，渊清的计划一样顺利，他被姬寐救回的时候，便是银铃所注之物发作的时候。

　　想要自由，便会付诸行动。倘若他的一心逃离被姬寐得知，依姬寐的霸道心性，定会派无念偶一路追赶，将他诛杀，以证主人之威。如此，他逃无可逃，最终能依靠的，也不过渊清一人。

　　“我明白了。”容宛笑起来，“走投无路的心甘情愿,倒是算计得美满。”

　　容宛将渊清的意图猜个七七八八，几乎全数对应了，只是一条。渊清设下结界，除却引诱，还有试探，一次次任由无念偶来打探而不加以拦阻，不过是想试一试在姬寐心中，容宛是怎样的地位。试探的结果一如预料，姬寐很在意容宛，至少是行为上，无念城主对于容宛的保护超过了一个主人的范畴，从白狐之事，到如今的试探。渊清一次次看在眼里，他发觉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甚至会对他有莫大的威胁，于是他决定在城主未发现这件事情前，将一切的可能封堵彻底。

　　渊清了解容宛追逐自由的脾性，却不了解城主，于是只有通过观察与一次次的试探求得结论，城主对容宛的在意值得利用，哪怕那在意是当事人所不自知的。

　　因为在意于是一次次搭救，于是当城主所在意的人一心奔逃，城主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追逐是一定的，只是这追逐是满怀爱意的追逐，还是心怀不甘的追逐？

　　爱意也好，恨意也罢，只要城主穷追不舍，容宛定然更欲逃离。

　　这便是容宛未能猜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