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32、第三十二章

　　渊清将容宛带至暂居的岛。

　　做仙人，渊清委实算不得称职，即便下界降妖，亦只是为满私欲。既不主动结交仙友，亦不热衷仙界诸事，至于仙宫仙山，更不曾有。他每日只于凡世游走，偶然困倦，方寻一处无人海岛作居所。

　　九万里又九万里的天宫之中，只余几位仙君坐守，再无天帝掌权，于是千万年间仙界松散许多，旧日的规矩亦不必仔细遵循，陷情爱的陷情爱，逍遥行的逍遥行，一时快活自在。

　　渊清两者皆占，然而比他出格的并非无人，也就未曾有人指责拦阻。

　　天下生变，再酝酿些时日，便是乱。

　　仙界隐隐现出颓势，妖界鬼界魔界蠢蠢欲动，便是那神秘难测的无念城，亦渐渐壮大起来。

　　权欲永远没有止歇，上位者的野心不因平静岁月动摇，得到平静的办法，不过吞噬与制衡两条。强弱分明则吞噬，强弱未明则制衡，分至合，合至分，循环往来，暂且的结果便是暂且的平静，然而来日难卜，人终究还是要在意眼前事。

　　飞升为仙时，渊清也曾想过许多，于是对降除妖魔格外有些执念，妖魔千万，除之不尽。他将目光放在尚且弱小的无念城上。

　　那时候无念城最初的主人唤作姬寐，却不是如今的姬寐。那是魔族最后一个制偶师，偷习了禁术后叛逃，不断地制出人偶，不断地扩大城池，直到世人知晓无念城名号。

　　渊清与那制偶师有过几次相遇，却因偶师所制人偶，不能将其除去。

　　算来与无念城的纠葛已有许多年，几乎要习惯无念城存在，然而历劫归来时，他后知后觉的恨意却不能抑制。

　　世间唯有渊清知道，如今的无念城主，已然不是最初的制偶师，然而这不重要，不论是与不是，名为“姬寐”的邪物，名为“无念城”的城池，总有一日，他会将他们彻底毁灭。

　　人世花因他们凋萎，这些年无念城像刺一样扎在心上，偶一触碰，便想起……

　　他要拔下这根刺。

　　海岛的风总是暖的，穿过窗，抚过容宛的脸。

　　容宛闭着眼，枕在渊清腿间，仿佛沉睡，羽睫因风颤动，很有些活人生气，只是脸容过于苍白。

　　无念偶从不会有睡意，是渊清施术，令他昏迷。

　　房内焚香清袅，是前世不曾有的雅致。

　　渊清将膝上人向前移了些，使其趴伏着，露出肩后伤口。

　　轻蹙眉头，渊清褪下容宛衣物，那道伤痕深可见骨，血液干涸了凝在四周，新的血流细细溢出，沿姣好线条一寸寸滑。

　　渊清记得，从前容宛虽安静倔强，到底也是软弱少年。偶然划伤了，便会露了伤处，沉默地行过来，眼睛里有着全然的依赖，擦药时无所顾忌，无所隐瞒，不时轻声呼痛，待到擦至半途，讲述伤痕由来。

　　他听容宛说起过年幼时候，那时候的容宛即便摔了手脚，也不曾哭过。没有人珍惜，于是疼痛仿佛也不那么要紧，倘若有人珍视爱护，小伤小痛也要化作入骨伤痕，人也一道矫情起来，痛呼，眼泪，皆是暗地的撒娇。便如哭泣，很多时候哭泣都能够自行止歇，不理会，哭乏了便安静，倘若有人中途宽慰，反倒更加汹涌。无非倚仗着旁人的一点珍视来肆意，人原本就是贱。

　　彼时渊清不能明白，容宛说出这样一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今再回想，竟添了感伤。

　　其实那段自损似的话语原本就是一种隐晦的表示，加一点陈述好让它不那么明显……从前的容宛能够在他面前卸下防备，肆意哭，肆意笑，肆意说出身体的疼痛，如今受了重伤，却不曾有过一点在意，仿佛不是伤在己身，容宛确实变了很多。

　　“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

　　一句疑问，并不执意得到答案，容宛不会告诉他，答案在他的心里。

　　指尖沾了药膏抹上去，清凉地润泽伤处，渊清看着那可怖创口，神情一如往常平静，只是指尖颤抖不休，轻，更轻，他怕他疼痛。

　　“疼就说出来，像从前那样，相信着，便坦诚。”很久，他停顿着，仿佛在等。膝上少年无声，呼吸亦悄然。擦药的手指僵住，片刻后复将那一点浅绿药膏缓慢推开，他终究弯起唇角，不知是不是久未展颜，笑弧并不十分流畅圆满，“我忘却了，你未醒来，如何觉出疼。”

　　暖风吹拂发丝，他膝上的容宛，不知何时已然睁开双眼，空且寂地向前望，眼眸无半分波动。

　　渊清仍旧细致地推开药膏，未再开口。那个人早已醒了，然而却不曾有半分回应，他知道他醒来么，兴许知道，兴许不知，兴许只装作不知，一如最初那句疑问，不必答，答案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