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31、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仙长认错人。”

　　容宛听见自己这样说。

　　面容隐在轻纱后，神情不分明，唇瓣开合之间，已然拾回平素淡漠。山谷空空，除却鲜血白骨，唯独二人相拥，耳畔声声呼唤颤抖着钻进来。不罢休，容宛忽略那人沙哑的尾音，只低下头颅，固执地解开腰间桎梏。渊清抱拥紧密，手指牢牢锢着，容宛一根一根耐心地解，甚至掰，僵持不曾止，他们都在等待彼此力竭。

　　容宛终究不及渊清，一切抵抗皆被化解，男人捉住他抗拒的手指，自后将其握在双手之间，浅浅摩挲，万千爱怜：“若你不是他，铃铛是如何扣在你腕上，若你不是他，为何抱拥着，却这样熟悉，这是你从前的身体吧……百年来我遍寻人间，不曾寻到你的转世，却原来，是做了无念偶。”

　　一切清楚分明，容宛的思绪亦是清楚分明，那样的称呼，那样的话语，他已然能够确认渊清便是生前恋人。山风阵阵，山风轻轻，从前一闪而过的疑问重又聚起，像眼前飘忽的薄纱，丝丝缕缕不成形的线总会聚起来，成网，成纱，成紧密的丝织品，有形的零碎细线织作工细图案，无形的疑惑思绪，亦要现出真正的模样。

　　它们的答案摆在面前，过于明确，容不得否认。

　　酒后醉态，紧密抱拥，一次又一次无来由的放过，乃至无意间透露的珍惜之人。

　　容宛想起旁人的陈述，渊清是于历劫后骤然心性大变，残忍弑杀……他记得这个人从前并非这样的脾性，那个时候的少年冷淡且温柔，待人虽算不上格外友好，却也留存善意，不似如今，眼眸仿似被冰霜封尽，寒意傍着杀意生，冷硬心肠残忍手段，比之无念偶，更似怪物。

　　是什么促使他变作如今模样，容宛不愿再向下想，人总会变，除却人，世间万物皆会变。生人，魂魄，死物；天真，仇恨，怪物。自己比渊清变得更彻底。

　　“你如何断定我是生前故人，只因为旧物与旧容颜？你既知我是无念偶，便该知道无念偶向来披旁人的皮，怎断定这便是故人，如今你看到的这幅面孔，被几只人偶轮番披过也是难说。”

　　渊清未曾被激怒，只叹出一口气，仿佛无奈何：“你说谎话时的小动作都与从前相同，还说什么不是故人。从前在陆府我也曾留意过你的言语动作，却只是觉得你将谭姓书生仿得很像，有时候也发觉模仿之余有些莫名熟悉，如今想起来，那一点熟悉，也是有道理的。”

　　为何一次一次于醉中不自知地接近，为何迷蒙之中将人拥入怀中，为何不能够出手伤害，这一切都不是无来由。

　　百年时光，他终于寻到自己失手跌碎的珍宝。

　　转至容宛身前，渊清取下那只碍事的帽，柔软长发如波纹泛出绸缎的光泽。他拂开那瀑长发，惦念太久的容颜终于现于眼前。

　　与从前别无二致的脸容，瞳眸极黑，眼尾向上扬起几分艳色，唇色鲜明，下颚尖尖……每一处皆刻在心里。

　　渊清不由凑近了，温存地吻在容宛额心。

　　眼睑，鼻梁，一寸寸吻过了，他想起初见的时候。

　　仔细说，他们相识算得上长久。那时候约是初春，街巷行人往来。他守在自己的卦摊，正午的太阳光懒洋洋地映过来，自短暂睡梦中苏醒，眼前竟现出一个影子。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微微垂了头颅，安静柔顺的姿态。很久，仿佛觉出无趣，那少年抬起眼来，瘦且白，一双眼睛便显得格外黑。这是一副漂亮的皮相，却也是一副薄命相，没有福泽，没有根基，愈艳，便愈催生命中的险。

　　少年不知晓卦师所想，眼眸中有着希冀的光：“你为我算一算，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唱出师，成为角儿？”

　　这样具体的问题从来难卜，然而既以卜卦为营生，总要有应对的办法。来日从来不可知，客人卜卦大多为寻心安，未必会将结果当真，顺意哄骗，从来是上上选。

　　然而他从不会哄骗。坦诚相告，少年反倒弯了眉眼：“来日事来日定，你再为我算一算，我这一生，会不会顺遂？”

　　他隐约看出少年这一生的势，福浅命薄，难更改。按照往常，他应该坦诚说，然而不知什么因由，看见那人眉眼弯弯的模样，便不忍将隐约的感知诉尽，话语几乎要脱出口，复又咽下，最终只是简短地道：“无大福大祸，顺遂安稳。”

　　生平第一个谎。

　　记忆中的人渐渐模糊，渊清回过神，向下看。

　　怀中人柔顺安静，一如往昔初见，只是眼瞳空寂，再无天真笑意。

　　无念偶怎会有真正笑意。

　　“我知道你失却了七情六欲，不再笑，不再哭，不再爱我亦不再恨我，可这些都不要紧，至少你仍记得我。百年前有太多阻隔，致使你我分离，这些年我总在想你，醉酒是为了梦，梦中有你，可梦终究是假……这样久，我终于寻到你。”

　　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渊清难以掩饰复得的欣喜。

　　这简直像个幻梦。

　　百年的时光，用来找寻，那么之后的千年万年，便用来弥补前世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