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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   第二十七章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车驾已然停至无念城前,这其间太过匆促,皮肉未曾全然贴合,容宛尚且不能适应。

      珍珠帘随车驾颠簸摇晃,轻微的,甫一止歇,却只是车止了,珠帘蓦地激烈碰撞,刹不住似的,随珠串相撞之声,柔和光晕陡然舞得炫目。

      姬寐弯下身,掀开帘,站立安稳后不疾不徐地伸出手,掌心向上,他等待着容宛。

      依从男人心意,也依从自己体力,容宛任由姬寐将手握紧。他费力地走出车厢,来不及将土地感知,人便被顺势揽住,托了脊背与膝弯,其余只半悬着,有种空落落的不安。姬寐拥紧了他,向前行,于是臂弯那瀑青丝柔软地悬在空中,随步伐摇摆,极长,发梢处软弱,似春风中细柳嫩尖。

      足腕银铃细细地响起来,叮叮铃铃,是未奏好的小调。

      容宛没有力气勾缠姬寐脖领,他的四肢升腾起陌生又熟悉的酸麻,皮肉里的,百年不曾有。

      极短的路途,至多十步,姬寐踏入殿门,他将容宛放置床榻之上。纡尊降贵将人偶腿脚摆放,他问:“换皮也有些时候了,你可觉出些不同?”

      “说起来,是大不相同。”

      这一点不同自换皮之时容宛便已察觉,却未曾问,他总是喜欢将疑惑吞进肚子里,毕竟做一只无念偶,只需顺从,无需发问,百年时光里,看过太多幼稚愚笨的人偶,那些人偶的下场让他学会闭嘴。

      但既然姬寐发话,他便可以将疑惑重再提起。

      “照理说,我的无感已然失去小半,然而换皮后,却觉出身体的酸痛,人也变得困倦。”顿一顿,他添道,“方才,更是嗅出燃香的气味。”

      觉得出疼痛,嗅得出气味,这简直太像个人。

      姬寐将他肩侧衣物拢上来,修长手指隔着衣物拂过肌肤,细细的痒,似有若无。

      容宛一时无法招架,蹙起眉头,却听姬寐笑道:“我竟从不知你怕痒。”

      向后躲闪着,容宛将那双手阻隔:“主人钻研出了新的制皮方法?”

      “倒谈不上新,很久之前,我便想出这样的方法,让人偶变得更像人,可又不能失分寸。我披上新制的皮,发觉自己能够嗅见气味,觉出冷暖,再多的,却是不能了。本想着为城中人偶皆换一副躯体,可是太累,何况这本没什么作用,冷暖,气息,感受得多了,也不过拖累,于人偶并不适用。于是我只自己用,直到如今,新制出的皮囊有了触觉,有了味觉,也能感受到痒与痛,这十分新鲜,我便顺带着给你改了改旧皮囊。”

      “容宛不过一只人偶,日后为主人做事,这副皮囊添了弱点,岂不误事?”

      姬寐不在意:“到那个时候,换作寻常皮囊便是,何必忧心。”他弯起眼眸,一笑之间冲淡森森鬼魅气,“兴许只是一时心念起,我有些好奇你做人的样子。”

      “做人?”容宛端详着男人的面容,缓慢道,“容宛不是人,容宛早已死了,即便有了人的皮囊,也不会拥有人的心。”

      预料里的回答,姬寐将他猜得彻底。容宛就是这样一只不识趣的人偶,有些小聪明,暗自打小算盘,外表驯服,内里装的却是许多不该有的东西。他当他是主人,偏偏不能够忠心彻底,便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都要抵抗隐瞒。

      姬寐有着千万年的寿命,做无念城主,亦有百余年,这些年岁他不曾见过人偶的抵抗,那些怪物十分的乖顺,臣服在脚下,即便踩在它们背上,施力压碎脊骨,亦不会有半分不从。

      他喜欢坐在高处看它们臣服,训练人偶时,常幻出一面刀火之海,令它们褪了鞋袜,踩踏上去。那是真正的刀与火,火炙烤刃,刃立于火,刃的锋利,火的焦灼,乃至海的无穷尽,糅杂了,构一处最完美的试炼地。彼时血液融进火,滋滋炙烤声不绝,沉闷的入肉声响隐在无尽的火里,听不真切。白刃染血,无念偶皆从容度过。他们不懂得疼痛,不懂得为人驱使耍弄的愤恨。

      其实试验皮囊有千万种办法,千万种温和的,循序渐进的步骤,甚至无需施以术法,那一切再轻松不过。

      姬寐偏偏选这一种,试炼不过由头,大费周折只为闲时取乐,他无法抛弃施虐的快感。

      臣服的姿态,百年前便已受尽,那么百年后,合该将这份姿态赠予旁人。姬寐时常记得从前做人偶,那时候他兴许要比容宛更特别些,同样孤魂覆白骨,同样供人驱使,却比容宛更放肆。他魂魄飘荡的时光太长久,以至于早早忘却前生事,覆上新皮跟随人群向前行,漫无目的,直行至宫殿,跪伏下来。昔年高高在上的制偶师曾按下他的头颅,轻蔑的语声响在上方,一字一句陈诉主奴之别:人偶为奴,制偶师为主,人偶只需顺从主人不断杀戮,毕竟一把刀刃,没有将刀锋对向刀客的道理。

      可世间的道理那样多,刀刃噬主的例子一样繁多似星。他生出一个念头。

      那是一个格外疯狂的念头,兴许那是制偶师制皮时出了错漏。他分明是只无念偶,却有着太多放肆的念头。起先是安逸,再之后是自由,最终生出的,却是不该有的贪恋。那种贪恋早在初入宫殿便种下。彼时高且陡的石阶,在灯笼光下反出阴沉冷寂的味道,手边恰落上制偶师的影子,端坐着,仿佛笑看蝼蚁,一个眼神都是恩赐。姬寐将脊背伏得很低,胸腔中却生出一种迫切,像是挥砍头颅时一瞬的欢欣。他偷眼看那个位置,视线每近一分,心中迫切便更深一分……倘若将角色对调……

      妄想埋在肚腹,他暗暗磨着自己的刀。

      百年,千年,万年,数不清多少年岁,手中沾染的鲜血将骨都染红,一只又一只的怨毒魂魄附在他身后,反倒增添了力量。

      姬寐不动声色随制偶师学习,不动声色学会采魂,制皮,注魂,不动声色盗取古籍,制住偶师魂魄。

      长久细致的一件事,他太擅隐忍伪装,以至于偶师从未生疑。向来倨傲冷硬的脸容一寸寸裂,到最终,圆睁了双目。

      姬寐按下他的头颅,一如千万年前那个被迫的臣服姿态,如愿的癫狂藏得深了,面上便只是维持淡漠,他将昔时的轻蔑模仿彻底。

      主人与奴仆确然有别,前者坐云端,后者落泥尘。他喜欢这样的差别,世间事物唯有生出差别方可分出尊卑,分出尊卑便可各做其事,尊贵者行尊贵事,卑贱者行卑贱事,一视同仁从来只是面上光彩,尊与卑自初生便界定,他从来卑贱,逆转世间规矩是一件蠢事,万物的平等更是无稽之谈,于是不如顺从,于规矩之中伸展手脚。高台之上定人死生太过吸引,他要做自己的主,可这远远不够,权力永远是愈多愈心安,他要做千万人的主。

      高台与深渊,这样的分别兴许有些不公,可正是因为不公,便格外显出高台的珍贵。

      持了惯常浅笑,姬寐将制偶师皮囊生生撕下,他抹一抹指间血迹,敛了笑意。

      披上偶师的皮囊,夺去偶师的名姓,自此之后,他便是真正的无念城主。

      特别的人偶做出特别的事,如今的容宛与他一样特别,只是没有那样无边的野心。

      像是透过镜子看自己,这让他有些防备,又有些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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