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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番外一至五 ...

  •   (一)

      被剑尖刺破喉咙的时候,姬寐正坐在池塘边为锦鲤撒落饵食。

      春风依旧,只是美貌人偶们的弹唱戛然而止,断肢碎肉之声犹如裂帛。

      一汪血潭洇湿了掌下青草,头顶碧桃也因赤血浇灌而颤抖舒展,开出妖异艳态。姬寐两指捏住轻薄剑身,血肉躯壳很快被剑锋寒意裹上一层沁骨冷霜,他没有在意喉中腥甜,笑道:“你终于来了。”

      旧日宿敌雪衣乌发,持剑而立的动作一如三百年前卓然出尘,仙姿天成。

      无怪容宛放不下他。

      姬寐撒下最后一把饵食,笑弧始终不曾消去:“现在的你要杀我并非难事,可你不敢。”剑尖刺得更深,姬寐却浑不在意,任血珠滚到衣襟里。甚至抬眉相视,十足挑衅,“屠戮人偶,烧毁宫殿,一路走来,能找的地方都细细看过了吧,可是你有看到要找的人吗。”

      “你将阿宛藏于何处。”

      姬寐拂去掌中碎屑,答非所问:“从前他最喜欢坐在这里喂池中锦鲤,说是喜欢这些小家伙鲜艳颜色。他性子倔强,却顶会享乐,喂鱼便喂鱼,竟还要十余个无念偶充作乐师,围坐弹唱。他就倚着树干,一面听一面饮酒,乏了便枕在草地上睡一觉,醒了也是别别扭扭,不肯同我说话,唯独真正醉酒,才肯露一点柔软态度……”他露出追忆的神色,“方才你杀的那些人偶,便是他从前用惯了的乐师。”

      渊清早已不耐:“你究竟想说什么。”

      姬寐侧头躲开渊清手中剑刃,不见慌张:“杀了我,你便永远断了容宛的踪迹。”

      冰冷剑锋微微颤动,泄露持剑人强忍的心绪。渊清看着姬寐颈上细长血痕,眼底杀意几度明灭,终究还是收剑入鞘,敛目不语。

      姬寐倚靠着桃树的枝干,抬手折下花枝:“自由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他得到了,过得很开心,也许还会想起之前的事情,品出一点往昔的甘美。你我若寻到他,重新抓到身边,兴许那一点记忆里感念的好,也要灭尽了。”

      他神情淡然,只在说到“灭尽”二字时伸展五指,任由掌中花枝坠落草地。

      “多年未见,你变了许多。”渊清陈述道。他低下头看着足下桃枝,眸中执拗一如从前,“可是我要找到他,我不怕他恨我,更不怕他因为我搅扰了他的清净而躲避我,何况这一次他不会躲避我,至少在他心里。”

      “大言不惭。”

      “那你呢。”

      “我?”姬寐神思游离,言语模糊如梦中呓语,“我不敢的。”

      不容渊清将那句话听清楚,姬寐道:“他在人间,做从前的行当,你若想找,便去找吧。”

      渊清心知再套不出什么消息,转身离开无念城,一心奔往人间。

      姬寐弯腰拾起草丛里的花枝,珍之爱之捧于掌心,一圈两圈缓慢的触摸重叠了指腹一绕两绕螺形的纹路。诗文里是人面桃花两相映衬,春风呀,花枝呀,伊人呀,顺理成章约定俗成的东西,总伴在一起出现,离人相思也藏着两心相悦的暗示——不相悦哪得相思,一切的开端,到底还是少不了相悦。

      依赖和习惯都不能算作喜欢,天长地久这个美梦,离了相悦总是做不长久。

      (二)

      烟柳吐翠,春山千叠,画舫行处晨雾未消,天地一方素纱。舫中丝竹弦乐声起,熏香酒香一道萦鼻。容宛半抱琵琶懒倚窗下,掩口一个哈欠,手下断续弦音便顺势停滞,窗内的舞伎仍旧合着琴笛款摆柳腰。容宛探头觑了眼窗内景象,索性放开琵琶,不再弹了。

      记不清这是第几年,容宛一味做着老本行,歌舞画舫,戏乐班子,不知路过多少,只是有一条——不肯再唱戏。

      他琵琶弹得一向很好,总不缺人收留,起先仍用着原本样貌,后来嫌麻烦事多,制了新皮覆在面上,才好做个本分乐师。

      谱曲弹唱,安定日子过腻味了便撕了假皮囊,依照生前的路子招富贵公子哥儿消遣逗乐,作弄够了散去旁人记忆,不需要忌讳生时的条条框框,应当是自在无忧的。

      应当,理应。

      可道理是个骗人的东西,顺理成章的美梦只在痴人口中,是纸上谈的兵,空想里的空想,顺理成章信任,顺理成章遭殃。容宛不肯绕出弯路,陷在死胡同里左右踯躅:应当自在无忧,可为何自在换成无依,无忧转作空落?从前求而不得的东西,到手便贱如敝履?

      道理不会出错,容宛总是这样自作宽慰,他想遍万千因由,唯独着意漏下一条。

      他不肯主动回去,所以怎好承认。

      肩上一沉,容宛抬头,原是个锦衣公子听腻了靡靡曲音,与他并肩坐下来。

      “躲懒耍滑,不会被扣工钱?”那人问。

      “不止呢,舫中伎子大多签了卖身契,若有一个不周到,扣工钱已经算仁慈。”容宛信口胡诌,“运气再不好些的,逢上主子不高兴,那可是要吊起来用鞭子抽的。”

      青年被他唬得一愣:“那你还敢坐在这里。”

      容宛作出张狂颜色,已是存心要从这公子身上寻些乐子:“我啊,早被打惯了,哪里会怕那些小把戏。”

      “那些人敢打你?”

      这话问得蹊跷,又带着几分揶揄,有一点相交颇久的意思。青年仍旧是闲适态度,想来只是随口打趣。容宛蹙眉将对方打量两遍,未曾发觉什么破绽,不过若是那人有心隐瞒,披一层人皮,任容宛如何仔细,也是觉不出错的。

      话语本引不起怀疑,可是那份姿态太过熟悉了。

      半月前扮了他身边琴师,一月前扮了一道买糖人的过路人,一年前,三年前……

      姬寐扮得称职,容宛也懒去拆穿。

      “皮肉伤罢了,抹点药酒就是,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道理。”

      “你甘心做这样的人?”

      说到“人”字时,青年停顿了一下,无意识作了强调。容宛拿起角落处的小酒坛,满了碗酒,一饮而尽:“你喜欢饮酒吗。”

      “尚可。”

      容宛续上酒液,向青年手上让去,看对方将烈酒灌入肚腹,问道:“酒的味道如何?”

      “寻常酒液不过一种味道,辛辣,苦口,饮得多了,兴许还要做糊涂事。”

      “一点儿都不好喝?”

      “一点儿都不好喝。”

      “那为什么仍旧喜欢喝。”

      青年看着手中空酒碗,忽然一笑:“嗜酒人饮酒,若只是为了口舌上一点苦辣甘美,还要酒做什么,不如噙块儿蜜糖。”

      “是了,我也一样。”

      “什么?”

      “人活在世上,若只是为皮肉安闲万事不扰,还做什么人,不如投作虫鱼草木,半点儿为人的烦恼都不留。”

      “所以这便是你留在这里的理由?”

      窗内丝竹曲乐陡然繁急,一转两转绕室盈耳,歌伎一把好嗓子清亮圆润,伴着琴笛抛到梁上,回旋辗转够了,也该悠悠荡荡,和着远处重山间那只精巧纸鸢的摇落弧度飘然坠下了。

      画舫中的曲子唱完了,再续三五天的歌舞弹唱,画舫外的暮春也将尽了。

      容宛看着青年的眼睛,良久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拭去唇边酒液:“这当然是我在说漂亮话,做人的条条框框琐碎事务,实在很恼人,我从来能避则避,一点儿都不喜欢。”对面青年的眼眸渐渐浮动起微妙的光亮,容宛抱着小酒坛,只作不知,“可是只要一想起这些都是我选来的,即便皮肉劳苦,万事烦扰,又有什么关系。”

      他抬头,恰逢那光亮逐渐黯淡。

      那青年公子勉强笑了笑,寻了理由起身离开。容宛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成,他看着那人茕茕孑然的背影,有些落寞地抱紧了怀中酒坛,欲盖弥彰似的,低下头念:“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头。”

      (三)

      渊清被久积的冬雪阻住脚步,前方的无念城是一个疏于打理的荒凉景况,园中有个少年人偶抱着扫帚清理雪堆,像是对他的造访习以为常,只抬眼一瞟,仍旧专注手上活计。渊清绕过雪堆,熟门熟路向大殿走去,一路中未曾看到几个人偶,便也未曾受到半分阻拦。

      姬寐盘腿坐在矮榻上,榻上搁了个四方小几,摆黑白棋局。

      渊清记得姬寐棋艺尚可,然而眼前的棋局看起来却糊涂得很,虽不知白子那端何人执棋,姬寐那端黑子,倒是输得一目了然。

      “城中无事,便提了寒烟那偶人同我下棋,不想他虽摘了七情六欲万事尽忘,棋艺竟还精湛。”姬寐将棋子一枚一枚收了,向小几上放了鼎香炉,袅袅细细的炉烟弯折缠绕,是一段草木香氛。他深深嗅了嗅,道,“这一回你来得巧,原本我也是要差只人偶请你入城的。”

      渊清在另一端坐下,只回应前半段:“形在神飞,不专注成不了事,更遑论下棋,那一盘棋,应当是胡乱下的。”

      姬寐不置可否:“消遣罢了,不必放在心上。”顿了一会,又问,“这些日子,可寻到容宛的踪迹?”

      “人海茫茫,总归是要慢慢找的。”

      “慢慢找,再慢慢重归于好,是个好愿景,容宛自然是等得的,可你还有几日可等,几日可耗。”

      渊清指尖一僵,又放松下来,将双手拢在袖里:“你是如何知道的。”

      姬寐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曾经你的心脏只剩下半个,一双眼睛也进了容宛的肚子,已经是气息奄奄,后来竟还能强闯我无念城,我记得那时候你的眼睛隐隐泛着点赤色,怕是入魔征兆。你未能救出容宛,又带了一身重伤,不但未曾殒命,脱身之后修为反倒更加强横。我没有听说过哪里的仙君有这样大的命,除非,这命是暂借的。”

      渊清没有说话,只是面容白似殿外沉雪。

      姬寐继续道:“清修的仙人堕入魔道之后,倒是能得个千年的不死不灭,可这命火也就燃个千年,之后啊……”

      “之后魄散魂飞,天上地下再无踪迹。”渊清替他续上之后的话,“若能找到他,算是天公恩赏,若不能,你便好好待他。”

      姬寐一笑:“不要急着向我卖可怜相,我一早便知道你短命,也一早便知道容宛在何处,这些年阻隔你们……不过是负气。如今我气消了,也想明白了,不该我的,落不到我的手里,该我的,我也未必抓得住……我告诉你容宛在哪。”

      渊清看着他,并不如何相信。

      “不是诡计,也不是作弄,你记着,我肯告诉你,只是因为不想他难受。”

      (四)

      琼花坠树,扬撒纷纷。这一日舫中无事,容宛推了几个公子哥儿的邀约,独自坐在小院里擦拭往昔用惯的短刃。

      风雪沁骨,他紧了紧裘衣的毛领子,执着刀刃凑近,对着刀锋呵上一口白气。大约是太久不曾尝到血肉的甘甜,刀面生出斑驳锈迹,再难窥见往昔寒星一样明彻的锋芒。容宛摩挲过每一处锈迹,指腹贴着已有豁口的刀尖一寸一寸挪下来,最终停留在雕工精巧的刀柄。

      容宛望住它晃了会儿神,伸手想要拂去发间雪花,触手却未觉凉意。

      他抬眼看了看头顶那方天,眉心蹙了蹙,很久,唤出阔别了二百余年的名姓:“姬寐。”

      一片空空。

      “倒是不如从前果决,犹犹豫豫的,像什么样子。”又将手中短刃细细端详,无来由放软了调子,“你从前送我的刀子,也生了铁锈,我擦了半个时辰,仍旧擦不干净,可它是我的旧伙伴呀,我不舍得它变成这个样子。”

      执伞的影子渐渐现出实质,容宛听见对方的问句:“你仍留着?”

      “留着。”

      (五)

      细柳莺啼又一春。

      姬寐将那座画舫买了下来,雇了歌伎乐师弹唱取乐,容宛虽不再做老本行,但仍旧腰肢柔软嗓音清润,醉得深了也会混进舞伎堆里,一径的红衣美人里,仍是他最出挑。

      姬寐将酒壶里的美酒送入口中,也许是有些醉了,眼前容宛的飘动的衣袂在他眼中已成重叠虚影,唯独对方投来的一段眼风近乎静止。

      引诱的,飘忽的,□□而不带矫饰的。

      跳累了,便见容宛回到座上,就着酒壶灌了几口酒液,眉眼一弯,凑上来贴住姬寐的嘴唇,唇舌相偎,香的,被渡进来的酒液也是香的。

      姬寐揉一揉容宛的头发,酒液的香甜弥散在口中,容宛像只小兽一样诚实地呜咽了一声,抱怨着头晕体热,一味撒娇讨抱,与清醒时大不相同。醉中的人向来最不会骗人。姬寐撩开容宛脸侧的长发,仔细地看向对方天真眨动的眼眸,却只在其中看见了柔软与依赖,未曾再多一分其他。

      两情久长少不了相悦。

      姬寐低下头,在他耳边小声说:“酒醒了我们看花灯。”

      也不知咕哝了句什么,大约是半醉半醒中嘲了句“幼稚”,容宛在姬寐怀中蹭了蹭,彻底睡去了。

      早晨的太阳光顺着床帐缝隙悄悄探进来,映在眼睛上刺得很。容宛揉了揉眼睛,咕哝着挨着姬寐翻了个身,便也醒了。

      昨晚看灯,姬寐未曾说几句话,只是由他说些有的没的,之后买了河灯来放,那人仿佛又有话要讲,只是折腾半个时辰,要说不说,最终也只是就着夜色滚到一起,做他们这些日子做惯了的事情。

      今早姬寐难得早起,靠坐床头,就着那缕光亮捧着一本词集翻看,侧脸柔和流畅,用的是他自己那张皮。

      如玉雕琢的美公子,是容宛最爱的那一类皮相。

      “今日我回去一趟,无念城许久不曾打理过,终究不像样子。”姬寐合上书,道。

      容宛坐起身穿衣裳,长头发拢在右肩,堪堪挡住锁骨下方一枚深色齿痕。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模模糊糊应了一声,敷衍似的,没有几分要挽留的意思。将就着系好衣带,他揉了揉额角:“这一觉睡得不好,乏得很,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大听清。”

      姬寐听罢一笑,挨近了将他颊侧的发丝掖到耳后,露出缺乏血色的脸孔:“这是舍不得的意思?”

      容宛不理他,自顾自下床洗漱了,对着镜子梳头。大约昨晚实在荒唐太过,平日柔顺的长头发凌乱蓬松,木梳子沾了水才梳通些许。他专注梳着发尾,从铜镜里看床帏内的男人:“走就走吧,用不着向我报备,你到底还是无念城主,同我胡闹了这么久,也该回去看一看了。”

      “安心,三日后便回来。”姬寐将帐子挂进帐构里,又理了理被褥,经过容宛身侧时笑道,“这三日好好的,莫要再招惹那些公子哥儿。”

      容宛梳头的动作顿了顿,正待寻个什么话刺回去,再抬头却见那人早出了门,背影浴着太阳光,就像多了一层毛晕晕的边缘线,即便知道那是多么阴冷乖张的人,远看着也是一团柔和温良,有一种暖化了的假象。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久回来更番外有点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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