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120、番外六七

　　(六）

　　三日后，姬寐没有回来。

　　之前的十三日、现今的三十日、乃至之后的三百日，大约也不会再回来。

　　春光尚好，容宛坐在廊下的藤椅上，院子里一株新移来的碧桃缀了花骨朵，将绽未绽的好时候。消磨时光最宜庭前看花，容宛看着枝上那一点稀疏可怜的花苞，不耐风沙似的揉一揉眼睛。

　　可是春风温柔，哪里会有风沙。

　　树是姬寐移来的，藤椅也是姬寐挑选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物件。

　　也有不一样的东西，譬如那盏写了心愿的河灯，放到水面之前姬寐仿佛刻意拖沓了一会儿，容宛一心要放自己的灯，只顾催促他，没有来得及看清对方那盏灯里的蹊跷。也许装了无念城主的心事？也许没有，河灯顺着水流慢慢飘远了，像单薄的帆。

　　容宛又想起来临别时姬寐的那张脸，刻意要他记住似的，姬寐披着原本那张皮。

　　那时候两人喝了些酒，姬寐不会醉酒，但仍就着皎皎月光道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你等了很久。”

　　眼前映出一弯月，水波粼粼，原来河灯已随波远走。

　　容宛打了个哈欠，逼出眼角一点水意，靠着椅背，长发散乱地遮挡脸颊，不知是梦是醒。

　　后来他抱了琵琶到某某风雅去处毛遂自荐，做个寡言乐师。高兴了便换上本来面目同公子哥儿玩乐谈笑，玩够了再洗掉他们记忆，覆上面具，又是角落那个干干净净的琵琶伎人。

　　只是他总想起姬寐最后的那一句。

　　姬寐明白他，于是不再回来，他一样明白姬寐，于是不肯挽留。

　　院子里的碧桃开落不知几轮，起初容宛还会照料，渐渐地也不再回去，贪恋人体温度似的，每晚只宿在公子哥儿怀中，过火的事一概不做，只是找个人相拥入睡。这样的日子勉强还算快活，可惜没多久城里便传出来艳鬼害人的闲话，容宛怕引来和尚道士，渐渐地这一点日常消遣也不再碰了。

　　碧桃枯死许久，藤椅也沾了厚重尘灰。

　　容宛将旧宅子卖了出去，重新置办了宅院。

　　（七）

　　“你在等什么人。”

　　“你等了很久。”

　　“他什么时候来。”

　　容宛恹恹地蜷在榻上，头发散乱，双目半合。梦境是他的伴侣，柔软的衾被犹如散发着热度的柔软人体，他抱着枕被，像抱着阔别太久的故人，他把脸颊埋住，露出一只漆黑的眼睛，其中是半睡半醒间流露出的真实眷恋。

　　他嘴唇动了动，听不清究竟唤了谁的名讳。

　　已经不算是忌讳，他只是个懒惰的琵琶伎，可以爱任何人，也可以被任何人爱。

　　他去了那座仙山，后来又去了那座岛，最后去了前世生活的小城，那里白骨堆积，没有生灵迹象，他在白骨从中找到一条缎带，缠在手上。

　　追忆从前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不可忍受。

　　时间愈久，心便被磨得愈平和，无聊老人总是喜欢借往昔痕迹自娱，容宛不例外。

　　他回到住惯了的凡人城镇，和尚道士已经离开，于是他又去乐坊里弹琵琶。

　　凡人有凡人的热闹，鬼怪有鬼怪的肆意，容宛总归还是喜欢热闹。

　　春日，春风，柳枝，桃花，画舫，小贩，烟火气。

　　仿佛仍是那一年，拐过巷口便是一座不起眼的卦摊，清俊的少年抬眼看他，疏离冰冷得像一株清瘦的竹子，眉目间却有一种温柔。少年卦师认真地占卜吉凶，然后看着他的眼睛。

　　“无大福大祸，顺遂安稳。”

　　兴许真的是扯谎来诓他，然而当时口吻不似作假。

　　不像卜卦，倒像虔诚祝愿。

　　容宛垂眸静立，出神间却被人向前拉了一把，原来今日他覆着面纱，携了这几日新勾上一位的公子哥儿，本要去游湖赏花，却在途中想起了旧事，惹那公子不快。

　　迎面走来两个姑娘，随细细香风一起送来的，还有一阵欢快的笑语。

　　“听说城南的巷子来了个神仙样的人物，长得好看，每日清晨和正午还会出来为人卜卦。”

　　“神仙人物？”

　　“那人总喜欢穿件白衣服，看起来就像……九天之上高不可攀的神仙，若不是因为那模样那派头，也不会有这样多的人求着他卜一卦。”

　　“怎讲？”

　　姑娘凑近小姊妹耳畔，轻轻说了句：“卜过的卦，没一个准。”

　　于是两人笑作一团，渐渐走远了。

　　一道惊雷横劈浑噩睡梦，一切蒙昧混沌如云雾散。

　　神清骨爽，灵台清明。

　　容宛回头看向二人背影，身畔公子哥儿随他一起看，摸不清头脑。

　　容宛没有理他，只是呢喃着：“城南……”

　　此地不就是城南？

　　有碧桃，有春风，有啾啾的清晰的鸟鸣，远处的巷口有吹糖人的小贩，有贩卖字画的失意书生，有吵闹的讨价还价的声音，有孩童的啼哭，姑娘的娇笑，远处湖心画舫中飘飘摇摇的鼓乐笙歌，亲切的人间的声音。

　　人间的一角，字画堆与糖人摊位的间隙飘着一团雪白的云絮，仙气烟火气格格不入，分外扎眼。

　　容宛扯开黏黏糊糊的公子哥儿，径自走向隐蔽的卦摊。

　　他停下脚步，一如梦中千万遍，高洁俊美的仙人抬眼看他，阔别太久，可是渊清的眉目神情依稀仍是昨日。刀锋样锋利，刀锋样缠绵。

　　渊清拿出陈旧的卦签：“要卜什么？”

　　容宛弯腰，慢慢地慢慢地与他额心相抵，长发纠纠缠缠，混杂一起。

　　梦中千万遍。

　　“卜一卦，今世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