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骨伶仃》饮隐

100、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为什么会对一只无念偶产生不可知的情绪，姬寐寻不出答案。他努力地思索着，仍旧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相同的情绪。容宛几乎是坐在他怀中，臂腕柔软地勾缠，肆无忌惮地现出恶劣的笑容。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记得少年曾经在故城中对渊清露出过凶恶的面目，但凶恶不是恶劣，痛苦的报复不是欢快的消遣，容宛是愉悦的，这一点姬寐很清楚。

　　姬寐不由想起最初遇见容宛的场景，他遇见的怨鬼是数不尽的，怨气冲天夜夜啼哭者更是常见，容宛不过是其中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鬼，能够将初遇记得明晰，除却少年身上的怨怒凄怆所带来不可知的吸引，剩下的大约是因为少年过分艳丽的形貌吧，向来美人皮易画，美人骨难得，眼前的少年却是两者兼具。这样说倒犯下一见倾心的嫌疑了，然而姬寐并不是因为皮囊而生出好感。他向来不明白好感是什么东西，起初的在意不过是制偶师本能的择优而取。偶师向来最在意人偶骨骼皮囊的优劣，容宛会是一只难得的美丽人偶，这样的难得让他留下了印象。

　　印象并不是多珍贵的东西，姬寐手下的人偶太多，往来之间印象消磨，时候久了，大约他也是要忘记那只人偶的，然而总有些小事情让他再度发觉容宛的特别。

　　新近的无念偶笨手笨脚，难免要犯错，恰巧姬寐又是肆意妄为的偶师，高兴时兴许能够宽恕过去，倘若逢上不高兴的时候，将人偶折断筋骨掷出殿外已算仁慈。

　　人偶摘了七情六欲，木讷地立着，不懂得害怕，像是柔软的布匹任由他撕扯。姬寐手上不留情惯了，从不在意出手轻重，反正筋肉坏了能够重新做，骨头折了也没什么要紧，扔了便是，几只不好使的人偶，他并不心疼。

　　他记得那一日容宛打碎了一只酒杯，声响恰巧扰了他睡梦。那人偶眉眼恭顺，手中动作却大胆得很，做错了事不跪下领罚，反而妄图趁着他熟睡将瓷器碎片一点一点收起来，以掩盖错漏。姬寐原本是要将这妄为的人偶捏碎扔掉的，然而动作却被那人偶兔子似的躲了过去。他逼近了，看见少年眼睛里深藏的惧怖。

　　摘去七情六欲的无念偶，却懂得反抗，懂得恐惧。

　　姬寐觉得很不寻常，这时候仍旧是没有异样情绪的，生出兴趣是因为容宛身上的怪现象，而不是容宛本身。

　　首先兴起的是危机感。

　　容宛的不寻常，与他从前太像了。

　　从前的姬寐，便是一只存留些许情感的人偶。他挟着无边的野心伪装顺从，最终剥去主人的皮，披在自己身上。摘去七情六欲却存留往昔情感，算不上制偶师的错漏，这是人偶本身的变数。千万年来安逸久了，竟忘记了这一项威胁。

　　出了一只，谁知会否有第二只，第三只，单纯的消灭是要不得的，姬寐决定将这只人偶养在身边，细细观察。

　　他没有看错，容宛比一切的无念偶都要来得优秀，残存的情感并不妨碍容宛将刀刃挥舞得干脆，每一回都能够在修罗场中染血归来，容宛比寻常无念偶的力量强上许多，就像姬寐从前一样。

　　只是欠缺一点野心，一点时间。

　　千万年坐于冷寂高位的姬寐独自守着单调漆黑的城池，初生的感情让他觉得这里空旷孤寂，他不知道心中的空荡是因为什么，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百年会将提防猜疑磨作探究兴致，然后一点点催生出新的不自知的情绪。

　　他总是会回想捡到容宛的那个夜晚，原本应当早早忘记的那个夜晚，因为对容宛兴趣，反倒真正地清晰起来。他想起沉眠于心的细枝末节，容宛的眼睛，容宛的言辞，柔软随风的长发，锥心刻骨的仇恨。他开始好奇，是什么让容宛这样念念不忘，滞留于世。

　　然后容宛遇上了渊清，一切都变得不可控制，姬寐有些不明白，容宛向来是温顺的，为什么这一次却有了隐晦的反抗。

　　他将长久的低落归结于物件不肯听话，可是他没有深想，倘若只是不听话的物件，为什么他会迟迟不肯将其毁灭。

　　没有一个人，会舍不得一个物件。

　　他忽然好奇起来容宛做人时是什么样子，于是为其换上新制的皮囊，哪怕那皮囊的敏感会使人偶变得脆弱无用。后来容宛出去办事情，中途遇上渊清，耽搁了许久才回来。姬寐看不见渊清做了什么，然而透过容宛自以为掩饰得当的小动作，他发觉眼前的少年拾回了七情六欲。

　　不知为了无念城还是私心，他看了容宛从前的记忆。

　　痴心，负心，银钱，情爱，再寻常不过的人间故事，至多再加上阴谋与误会。

　　他得到了有用的讯息，比如从前的师父并没有死透，比如渊清历劫时与容宛相爱。多么好的机会，他命令容宛去杀掉渊清，送给他自己做无念偶时用惯了的匕首。拥有七情六欲的活物总是难掌握的，于是临行前特意提点容宛要懂得安分，也是以防万一，才送他自己用惯的匕首，因为只有这把匕首，才能够看清千里之外那二人的动作。他知道渊清不会反抗，反抗也没所谓，他远远看着，不会吃亏，不过折损一只好用的人偶罢了。

　　然而看见那二人厮磨亲近，仍旧忍不住想要将容宛唤回。

　　透过匕首他看着容宛同渊清商定覆灭无念城的事情，暴怒中反倒笑出声来。他发觉自己对活物的了解委实太少，于是新制了一批活人似的人偶，每日细细观察。

　　他想要找出容宛背叛的理由，在暴怒里，竟只是想要找到理由。

　　而一切本应发泄在背叛者身上的恶意，却莫名地壮大数倍投至渊清身上。

　　无数次的切齿恨恨，真正相见只是轻描淡写言语来去。

　　竟是因为喜欢？

　　姬寐罕见地怔愣住了，他身上的少年便微微地抬起下颔，愈发笑得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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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给姬寐刷刷存在感，可怜的没存在感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