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寂瞳

5、劫灰（下）

　　本生莹透如玉的手掌，此刻已溃烂的毫无完肤，疼痛已经麻木到匮乏，连呻吟亦无力气。莫寒一脸无谓漠然，任由眼前汗流浃背的大夫整治这已经露出白骨的右手。
　　“任大夫，这还有治么。”
　　“这……”
　　“莫寒虽才疏学浅，但也还有这点风度气量，对死生也并非执著不可。您但说无妨。”
　　任无常又是狂出一阵虚汗，拿出手帕揩了半晌才颤抖着道：“主上……请恕老朽直言哪，您这毒真的已经拖不得了。就算用冷凝霜冰冻其毒……恐怕……也是难过三月之期。”
　　“如此么。那可有什么延命之法？”
　　“有倒是有的。只不过……实在是太过残忍。”
　　莫寒抬起左手，捋了捋鬓发，笑道：“您不用担心。有何法子您就说好了。”
　　“只要您日日放血，然后用冷凝霜混合那血祭散涂于创口，冷凝霜便可一时镇住毒性，而血祭散亦可靠着那附血而生的毒性为您生出新鲜血液，不至于血尽而亡。这方法虽然可行，却总还是对您的身体有着莫大侵害。因这两种至阴至阳的毒药可以相生相克，才可以以毒攻毒，但是您身体本生就较常人病弱许多，若是这番折腾下去……性命堪忧。还望主上三思啊。”
　　“……我知道了。现下还是得请大夫您把我这右手恢复旧观才好。”
　　“老朽明白。不过……唉，您这付出这么多究竟值得不值？”
　　莫寒苦笑道：“值与不值，早已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说清了。您动手吧。”

　　只见须发皆白的老人动作迅疾的将翠玉瓶子打开，将里面冒着寒气的冰蓝液体倒在莫寒手上。“哧啦”一声，整只手冻成一坨冰块。随后又将一绯玉瓶中的赤色液体敷在冰块之上。待冰光雪水一并融化，最后将白瓷瓶中泛着桂香的甘露倾倒在上面，一只完美如初冰肌玉骨的右手又重新出现。任无常又揩了揩头上的汗，望着自己年轻的主上心中翻腾。这种治疗在一般人早就痛晕过去，可自己这主子竟然一声不吭！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

　　还未来及回神，一直站在一旁的苍穹已经走过来，询问了些该注意的事项。然后，便下来逐客令。任无常摇摇头，默默收拾药箱。临出门前道了一句：“请恕老朽多言。主上这毒，终还是要拿万叶劫灰才可解除，若再不快点，就连我也是回天乏术了。还请您三思。任无常告退了。”

　　只见苍穹的眼光疏忽闪烁了一下，终又归于平寂。
　　莫寒望了望自己已经恢复的手，说道：“苍穹，你不用想了。我……是不可能让你去拿劫灰的。”
　　“主子……”
　　“水如尘一心想要那东西，而琴觞也从来没放弃惦记它。咳咳……”他端起茶杯呷了口水，又道，“与其牺牲那么多弟兄的性命跟他们硬碰硬的抢，倒不如积蓄力量，将‘弱水亭’一网成擒！”
　　说到这里，莫寒的眼中又出现平日里的信心与傲气。只是苍穹的脸色已经近如死灰，难看之极。
　　“至于我，”莫寒看着苍穹低垂的眉眼，柔声道，“你便不用担心了。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个累赘，丢了，说不定比留着要好得多。”
　　“主子！”
　　“行了，你也累了。下去吧。”

　　苍穹犹豫了片刻，终没再说什么，转身出门。
　　而在他的身后，却传来无比沉重的叹息。

　　* * *

　　著着湖绿衫子的少女袅袅娜娜的跨进房门，却看到喝得半醉的少年正在原处发呆。剑眉星目惑人心神，而平日里那份傲人的帅气却又如炊烟消散，唯余点许诱惑。少女怔愣了片刻，忍不住唤道：“章大哥……”
　　章楚歌却恍如未闻，依旧盯着酒瓶子不言语，仿佛那褐色的瓶儿生出花来似的。这情形映到少女心里蓦然一痛，道：“章大哥，不能再喝了。你都醉了。”说罢便要把瓶子拿走。谁知章楚歌“噔”一下弹起来，冲着卓芸希瞪了半晌眼睛。最后生生吓得她把瓶子重新放下，眼前的人又恢复呆若泥胎的状态，不会儿功夫便睡过去了。
　　她伸出纤纤玉手，想要去触及那近在咫尺的脸颊，却被一声冷言打断——
　　“难不成这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卓大人没有教过姑娘麽？”
　　卓芸希浑身一抖，触电一般把手缩了回来。回头定睛一看，门口的人不是那莫寒又是谁？！当下想起那日凌雪说得那些暧昧不明的酸话，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于是也是双目圆睁，毫不避讳的看向那人。
　　“这等事情，自然是有学过的，当然，哪些个有违天道伦理风化纲常的事不应做，小女子也是学过的。”
　　莫寒暗暗攥紧拳头，道：“哦？那还请卓姑娘赐教一二。”
　　“所谓违背伦常自是轼父轼君，而那有伤风化，却是说的那些个阴山背后的晦暗关系。”
　　“莫非姑娘有所指？”
　　“小女子才疏学浅，尚自不会这一套指桑骂槐的理论的。难道莫公子以为我是在说公子你不成？”
　　“……莫寒还真未作何对不起天地良心之事，不过卓姑娘有空来这里与章少侠畅叙闲情，却没时间与自己父亲久别重聚麽？”
　　“什么？我父亲回来了？”
　　“正是。在下到处寻觅姑娘，这才寻到这里。谁曾想竟然耽误了姑娘的要事，实在抱歉。”
　　卓芸希道是莫寒在讽刺自己却又不好发作，只好支吾寒暄了两句便按他指来的道路走了。看她走远了莫寒才回转头来，看着醉成一滩的章楚歌摇了摇头。无奈的走过去，想要叫醒他：“章少侠，醒醒了。”
　　无人应答。章楚歌暗自睡的正香。
　　莫寒又道：“章楚歌，醒醒。”
　　如故。
　　“章楚歌，酒品怎生一直这么差的？！快给我滚起来！”
　　……
　　莫寒揉了揉眉头，柔声又道：“……楚歌，醒醒了。这样睡会着风的。”
　　人眼睛倒是没睁开，嘴里倒是嘟囔开了。迷迷糊糊两个字不停循环念叨，跟着手里的动作也没听，四下乱抓着什么。莫寒一时好奇便凑上前去听他说着什么，不了被他爪子抓个正着，与此同时也正好听清了他的话——
　　“寒儿……寒儿……”
　　这翦水双瞳立刻翻波，往事无数回映脑海，看着眼前的人，心中终于牵起一丝不忍。伸手扶起他，踉踉跄跄搀入内堂。

　　不过他没看到，自己刚走进门里，落星轩的大门便被人从外关上了。

　　* * *

　　掌灯时分，章楚歌依旧没醒，莫寒也依旧没舍得走。
　　睡着了的章楚歌不会剑拔弩张或者虚浮隐忍，人畜无害的睡颜几乎可以媲美孩童。他伸手触了触他的脸颊，见他无甚反应，又将整个手掌都贴了上去。这场景终是熟悉，可就是太过杳远。那时他们没有家恨，更不用提年纪轻轻太平盛世哪来什么国仇了，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在一大片鸢尾地里盟誓订约，今生不弃。只是如今，在莫寒还未曾忘记一个甚小细节的时候，过往的一切就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现在的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而章楚歌却是世人称颂的年轻少侠。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份杀父之仇。虽然不是他动手，然而却总还是自己的哥哥一手制造。如此这般，距离只可能比牛郎织女更加渺远。

　　他都快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看着章楚歌了。

　　两人一见面，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彼此无视。莫寒就更是怕了看他，生怕看着看着，就控制不住跟个女人似的心痛不舍。
　　那些难过，都已经快变成上辈子的事了。
　　如今，只是抽抽拉拉的疼痛。钝刀砍在心坎上，只是疼，没血没脓。

　　就只是越来越疼。

　　莫寒正想的出神，章楚歌却醒了。一眼瞅见坐在自己床旁的莫寒，清秀眉眼却隐约透着常人难及的英气，粉雕的脸蛋在烛火摇曳中显得尤为透明，更像那画中的璧人。一时忘情，伸手就把人箍到怀里，搂了个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这一下把莫寒可惊个够呛，顿了一下就立刻挣扎起来。这下倒好，把本来沉醉的章楚歌也给弄醒了，于是两个人全都脸似红霞，支支吾吾半晌，却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终于还是莫寒沉不住气了。他弹起来，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今天夜里凉章少侠多穿衣服莫寒就此告辞”的废话。而章楚歌也没能沉住气，在门口一把把人捞回来，横腰给他抱进怀里。

　　僵持半天，就听章楚歌说了一句。
　　“寒儿……我……当真舍不得你。”

　　就冲这一句话，莫寒当真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