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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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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捕快严决,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对任何案件都有一股偏执的执着,他不轻信任何一份供词,也不逼供任何一个嫌犯,他向来只相信证据和推理。
当日,他收到匿名信的时候,是震惊的。可以说,投递匿名信的人很是吃准他的为人和作风。因为,但凡一个已经了结的案子,即便真的有天大的冤情,几乎没有人愿意推倒重来,即便真相大白于天下,曾经被冤枉的人早已被处决,只能勉强挽回他们的名声罢了,可斯人已去,要这名声又有何用。
再者,衙门里每一日要处理的大小案件何其多,又有谁会真的坚守秉持公正公平的信念和道义,对真凶求追猛打呢?更何况,最新的证据将矛头全部指向了有名有利的张员外,平常人完全可以此要挟,狠狠敲诈张员外一笔可观的封口费,然后从此辞官回乡衣食无忧。想必,除了严决,没有人会做这么个吃力不讨好,又危险至极的事吧。
与匿名信一同收到的,还有一枚陈旧的玉佩,玉佩的背面刻着四个字:“张薛云儿”。这四个字,令捕快严决想起了一个人——林月泓失踪的表姐周云儿。顺着匿名信中提到的线索,经过一番查探,当真是探到了几缕虚实。他与收押在衙门地牢里的张员外好生“交流”一番后,很快,张员外就招认了。
三十年前,年仅十六的张员外还未上任员外,当时年少轻狂的他,整日不学无术,常带着几个小跟班干些有伤风化、不上档次的勾当,有着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人称张霸王。此处的“霸王”,当然是个贬义词。
街坊邻居不待见他,皆闻声而退,其中有许多人租借了张家的铺子,明面上不好说什么,只能背地里议论抱怨。人云亦云,也不知当中是谁传错了,将张霸王说成了“张王八”。于是乎,“王八”这个难听的绰号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同时也传到了张家,把张家一群古板守旧的宗亲们气得差点吐血。偏偏张霸王是家中的独子,打不得骂不得,即便长辈们气得牙痒痒,恨铁不成钢,却怎么也奈何不了他。
张霸王却好似一点都不在意,照样过他的逍遥日子。
几个月后,张霸王突然想通了,下血本用家里十几间铺子换来一个小官做。从此,没人敢再叫他张霸王,只好恭敬地微微欠身,尊称他为张员外。
张员外上任后没多久,不顾家族宗亲反对,强行娶了药铺薛大夫之女薛氏。更是不听媒婆的劝,不取双数,执意以十一箱金银珠宝作为聘礼,取“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之意。原以为这一段佳话能使张员外浪子回头,岂料这不过是他被爱情冲昏头脑后的一段小小插曲。
严决的声音和地牢里的空气一样没有温度:“当年薛氏已有婚约,她的未婚夫为何主动退婚?”
张员外扯动嘴角,一抹嘲讽的笑爬上他干裂的嘴唇:“我邀他去珍味楼吃了顿饭,只是叫他明白,跟着他只会吃苦不会幸福。两天后他就退婚了。”
严决追问:“既然你真心待薛氏,薛氏婚后也一直孝敬长辈,你为何在她怀胎八月之时执意纳妾?”
张员外大笑:“我这样身份的人,三妻四妾亦是常事,纳个小妾有什么好奇怪?”
严决翻出一本小册子,沉声念道:“承和十三年三月,张氏与友人当街切磋受伤,就近寻医,偶遇薛氏惊为天人;四月,任员外;六月,娶薛氏为正妻,置千金寻南海暖玉赠予薛氏,赠药铺地契于薛父;七月,张氏免名下所有铺面收租一月,以庆薛氏有孕;八月……”
“你住口!”沙哑的吼叫自张员外的肺腑发出,他浑身发抖,牵连着金属铁链发出“咯咯咯”的响声,他胸膛迅速起伏,像一只愤怒的困兽,杂乱零散的碎发自额前垂下,令人看不清他的脸。可是,严决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两道凶狠的目光正直射在自己脸上。
严决脸上浮现了细不可察的笑意:生气了?那就对了,说到点子上了——“有孕”。
张员外对薛氏的宠爱,仅维系了短短几个月。在常人看来,张员外不过是重操旧业,不负宗亲、街坊所望,重新流连烟红酒绿之地,夜夜笙歌不归宿。没过多久再一次铺张,娶了城西花雀楼的花魁花媚为小妾。这阵势一点也不输当年正妻薛氏进门时的浩荡。所谓的当年,前后不过一年光景,真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可严决断定,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才促使当年的张员外突然冷落薛氏另宠小妾。只要破了这个谜题,就能获取至关重要的线索。
严决继续念道:“承和十四年四月,可是你向衙门报案,声称妻子薛氏失踪?”
张员外侧头看向某处,躲开严决探究的眼神,“是的。”
严决追问:“当日发生何事?”
张员外没了耐心,“卷宗上都写着,自己看。”
束缚双手的铁链被用力扯动,张员外狼狈地匍匐在地,严决冰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说!当日发生了什么?”
良久,张员外恢复原本的平静与淡漠,沙哑的嗓音在幽暗的牢房里响起:“府中女眷前往南山安平寺上香,下山时,她们在凉亭躲雨,遇到了劫匪,她,被劫匪掳走了。”
严决:“被掳走的是你的妻子,薛氏?”
张员外:“是的。”
严决:“事后劫匪可有书信讨要赎金?”
张员外:“没有。”
严决:“承和十四年四月,你为何将名下位于城东的芳华院低价转卖给商户?后又向商户租借此院直至当年六月?”
张员外:“可能是宗亲里有人急需用钱才把院子卖了,这么久远的事情,我哪里还记得。”
严决:“那你还记得稳婆崔氏吗?承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她在芳华院里接生了一名男婴。”
张员外骇然:“怎么会……不可能,她已经……”
严决反问:“你以为除掉稳婆崔氏,就能瞒天过海吗?”
突然间,牢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张员外急促的呼吸声格外刺耳。
严决厉声追问:“还是你以为,你的心腹眼见你害薛氏难产致死,替你将薛氏的尸首埋于‘丁氏瓷坊’之后,能和你一样冷血无情地杀害自己的旧识崔氏?”
张员外发指眦裂,他冲向前方想要撕烂严决的嘴,可奈何被铁链束缚,寸步难行,他怒吼:“我没有!我没有杀她!是她不守妇道背叛我在先,与丁远卿珠胎暗结在后。是老天爷惩罚她,她难产是她罪有因得,她活该!我给过她机会的,可她执意不愿滑胎,誓死要保住那个孽种,好啊,我就成全她,让她的孽种跟着丁远卿相识却不得相认,一辈子做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严决反问:“你就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过,薛氏和丁远卿没有背叛你,薛氏怀的是你的孩子?”
张员外:“我不会看错!”
严决:“那么,你告诉我,薛氏与丁远卿的私生子丁窑,为何与你和续弦所生的张轩,形似七分神似三分?难不成你的续弦也与那丁远卿有染?”
张员外暴怒:“你胡说八道!张轩的娘嫁入我张府不久便有孕,怎么可能与那混账东西……怎么可能……”
张员外气势如洪的声音急转骤降,双目怒瞪,不复原有的自信和绝对,眼睛里的愤怒很快被震惊取代。渐渐的,震惊的双眼中褪去坚定,否定和怀疑来回交替。很快,又在否定和茫然中摇摆不定。
刹那间,他脑海中想起数月前的某一日,他与知府大人安排两家孩子在茶楼相遇。那一天,他突然想吃白糖糕,于是独自去了白云堂。在那里,他确实碰巧看到一名与张轩相像的男子。男子走后不久,一名年轻的夫人来询问:“掌柜,林小姐今日可有来买过白糖糕?就是平日里一直来的姑娘,我是她的表姐周云儿,来此处寻她。”
掌柜回答:“不曾见到林姑娘。经常与她同来的丁公子,倒是来买了两包白糖糕,刚刚离开。”
夫人又问:“丁公子?”
掌柜:“就是花前街丁氏瓷坊,丁远卿丁师傅的义子,丁窑。”
夫人:“多谢掌柜,如果见到我表妹,请转告她早些回府。”
周云儿,他当时想,这名夫人竟与她一样,都唤作云儿。
后来,他不知道为何,不由自主地上前叫住了周云儿。
再后来……
“怎么……可能……丁窑……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
严决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张员外,无奈叹出一口气。
地上再次传来铁链颤抖的“咯咯”声,很轻很轻,却无比沉重。这位意气风发了几十年的员外郎,即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待了数日,刚毅的风骨和淡然的自信都不曾被洗涤,可现在,一句话,一件事,一个人,就足以将他摧毁。他仿佛窒息在沧桑和悲痛的深渊中,再无能力自救。
最后,一切归于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