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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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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良久,严决以为张员外今日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虚弱无力的声音传至他耳畔:“严捕快,我招认。”
“当年,妻子薛云儿死于产后血崩,是我命随从将其尸体埋入丁远卿的后院,想嫁祸于他。”
“还有……”他合上双眼,浑身打颤,虚汗浸湿了衣服。“其他人,也是我杀的。”
“都有谁?”
“……周云儿,和一名女子。”
“为什么只将周云儿的尸体埋在丁氏后院?”严决还想追问些细节,可张员外不再开口说话。
当夜,知府大人收到了女儿林月泓的信。
信件中仅有八个字——女儿不孝,爹爹勿念。
捕快严决进屋时,看到知府大人放下掩面的手,双眼通红,面容尽显疲倦和沧桑,仿佛一夜之间,两鬓生满了白发。
知府大人看过严决整理的卷宗后,叹了口气。他将卷宗递给侍从:“交与佐官,明早写份告示贴出去。”
严决诧异:“大人,还有一些作案细节没有交代清楚……”
知府大人却断然:“此案已了。”
严决:“那,令千金的下落?”
知府大人没有回答,倒是身旁的侍从与严决使了个眼色,摆摆手示意他别再多问。
自从有关张员外罪状的告示贴出后,数年前他与薛氏和丁远卿三人的爱恨情仇,以及张府的家长里短又一次被搬上了饭桌。一时间,满城流言四起,有的茶馆甚至摆摊说书,日日客堂满座。
传言,张员外的挚爱薛氏根本没有被什么劫匪绑架,是私自出逃,藏匿于青梅竹马丁元卿的瓷坊。而曾经年少成名的制瓷小师傅丁窑,正是薛氏与丁远卿的私生子。
有人说,是丁远卿强抢了薛氏,报张员外的夺妻之仇。还杀害无辜女子,用其鲜血调和着色剂,烧制出腥红如血的釉里红,高价卖出。
也有人说,薛氏是被张员外虐待致死,埋入瓷坊后院,以嫁祸与丁远卿。张员外从小骄傲自负,遭薛氏背叛后备受打击,从此因爱生恨,对天下女子怨恨万分,尤其是眉眼与薛氏有几分相像的美貌女子,皆杀之而后快。比如周云儿和那名溺水而亡的无名氏。
更有人说,张员外的儿子张轩并非续弦所生,他真正的生母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小妾,也就是当年城西花雀楼的花魁花媚。
只是,这其中的真真假假,有谁真的知晓,又有谁真的在乎。
别人的悲欢离合,比阴晴圆缺更精彩,却比戏文戏曲更廉价。
听一听,说一说,众人皆是图个乐子。
不过,也有弄巧成拙的趣事儿发生。
传言如风般吹遍了大江南北,釉里红的价格迅速翻了十倍不止,几家大的瓷器商户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真真是笑得合不拢嘴,仓库中积灰多年的釉里红孤品皆高价出手。
受刑的前一天晚上,夜很黑,风很冷。
张轩孤身一人来到地牢,打点一番后,屏退了所有人。
隔着冰冷的铁栏杆,张轩矗立良久,清俊的脸上没有情绪,平静的双眼倒映着一具苍老的身影。除了他手中提着的食盒,丝毫没有给亲人送行的模样,谁又能想到,他来探望的,正是即将赴死的亲爹。
铁栏杆的另一边,一身囚衣的张员外盘坐在草堆上。这是他入狱后第一次见张轩,也是最后一次了吧。这些天他想了很多,对过去的秘密一清二楚的人,除了自己,只剩下身边的老仆。而能够收买老仆,又能从中获利的,必是族中之人。
此时此刻,张轩平静如水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向捕快提供线索的人,正是张轩。
虽然他之前怀疑过,可当现实摆在他面前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脆弱到无力接受了。
张员外问:“轩儿,为什么?”
张轩挑眉:“爹,你又是为什么呢?”
张员外有些激动:“我是你爹,你怎能如此待我?”
张轩没有什么耐心,直接打断他:“我问的是,我的亲生母亲。”
张员外哑然:“我……”
张轩继续道:“她又做错了什么?她入府后恪守本分,十月怀胎生了我,你却听信谗言将她逐出府外。为什么?因她曾非良人?因旁人诽议她不守妇道?因她产后血崩奄奄一息,死在府内会给你带来晦气?”
张员外惊诧,手指颤抖直指张轩:“你怎么知道这些?”
张轩淡漠:“要知道这些很难吗?我不光知道这些,那些被你送出府却遍体鳞伤的婢女,我知道。养育我的母亲自尽三次未成,在佛堂日日礼佛闭门不见,我也知道。你一巴掌打得薛氏早产引发血崩,我也知道。我还知道,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丁窑,和瓷坊其余二十人都是被你冤死的。”
想到自己的骨肉可能真的死在自己手里,张员外呜呼一声瘫坐在地上,“我不知道他是,如果我知道……”他试图辩解,却已泣不成声。
“这些话,你明天亲自与他们说吧,想必他们已经恭候多时。”
张员外怒呵:“你这个逆子!”
“你该感谢我娘生了我,否则你弄死自己的儿子丁窑,谁来给你送终?可这又能怪得了谁,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眼见张轩放下食盒转身离去,张员外起身冲到铁栏杆旁,伸出双手想留住张轩,只差一点就能攥住他的衣袖:“轩儿,别走,你别走。”
“明日我就不去送你了。爹,一路走好。”张轩说完这句话,毫不迟疑地离开了。
回府的路上,张轩坐在马车里,仍旧能闻到熟悉的气味——是来自地牢的阴森潮湿和糜烂腐朽,他不禁想起半年前,曾命人在破庙寻来一具新尸,从地牢里悄悄换出一个奄奄一息的囚犯。当时那人身上,就是这个味儿。
灌了半月汤药后,那人醒来见到张轩的面孔,惊诧不已,问他为什么救自己。
他说,我不愿见我爹如意,我爹要你死,我要你活。
可是,他并未据实相告。
他终究是有私心的,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更多的能力,只能在仓促下救得一人。
但他没有遗憾,救下的这个人,至少能替爹减轻一些罪孽吧。
他掀开马车的帘子,抬起头来,是一片月明星稀。
明日又是一年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
真好。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