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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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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月泓从小没有娘亲,她听说,娘亲生下她只一炷香的时间,便去了。
小时候,她总爱待在爹爹的书房里仰望娘亲的画像,追着爹爹问许多关于娘亲的事情,爹爹总是闭口不谈。后来,娘亲的画像被收了起来,她和爹爹大闹,可爹爹不曾解释什么,反而越发忙碌,日日早出晚归,时常出远门,一出便是个把月。
管家安慰她说,老爷深爱夫人,因为心疼,所以逃避,所以沉默。
那时候的月泓不懂什么叫沉默,什么叫逃避,什么叫心疼。
可是她觉得自己知道什么是爱。她爱爹爹,爱娘亲,爱玩木马,爱听戏曲,爱吃豆腐脑和糖糕,还爱白云堂的杏仁酥。爱,是一种不愿割舍的东西。
后来,她爱丁窑哥哥,爱他送她的每一件东西。
可如今,丁窑哥哥死了。月泓才知道,她怀揣的所有爱中,突然变得空荡,好像只剩下丁窑一个人了。
一夜间,她沉默,自闭,茶饭不思。
她明知逃避不是办法,却无法自拔。
丁窑送过她许多亲手制作的瓷器,很多都被爹爹收了,只有一个小巧的胭脂盒幸免于难,跟着她陪嫁过来。其实丁窑起初送她的是印盒,她却用来装了胭脂。当时丁窑还取笑她,小心徒增美色,不长脑子。
月泓倒是觉得,还真被说中了,她脑子里除了丁窑,还是丁窑。果真是没长脑子,竟稀里糊涂被爹爹算计,进了张府这座牢笼,像断了翅的鸟儿,再也出不去了。
她整日里把玩着胭脂盒,打开,合上,又打开,又合上,反反复复,不断重复着单一的动作。
直到有一日,她收到一个装满了釉里红的木箱。
那是曾经在丁师傅书房内见过的,珍藏在箱子里的釉里红。
她将里头的器皿一件一件挨个把玩,里里外外,反复仔细推敲,其实她也不知道能推敲出什么来,脑海里反复回想着两句话——“如果你和丁窑成婚,这套就送给你们用”;“近期他们新出了一批釉里红,后院又被挖出了尸体,哪有那么巧的事?”
它们充斥着整个大脑,将她拉扯在两难的境地中。
直到又一日,她无意中在一个釉里红花瓶内,发现一封手书,落款是丁远卿。她念完后,震惊当场。
怎么会是这样?!
丁窑是个孤儿。
刚满月时,他被丁师傅从后巷捡了回来。丁师傅回忆过往时,总爱提起他当时瘦小的模样——柔弱得像只小猫。
六岁时,看着丁师傅为了赶一批订单而废寝忘食,天真的他便偷偷制瓷,想他给充数,其实那件瓷做得挺丑,不料却得到丁师傅的大力赞扬,自此,开始了他与瓷器一生割舍不了的缘分。
十三岁时,他不再追问自己的身世,不再纠结亲身爹娘是谁,满腔的热情和执着都付之于瓷器之中,将所有的期待沉浸在每一次的烧制中。
十八岁,他耗时三月完成了知府大人亲下的订单,当他推着载有二十个青花宝瓶的四轮木车在林府庭院缓慢前行时,池畔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呼救声,呼救声引着他一路奔向池塘,他毫不犹豫跳了下去。其实水深不过蔓延他的膝盖,一个弯腰,轻而易举便将落水之人捞了上来。
那人,很小很轻,比起那二十个宝瓶,丁窑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提了起来。那人,头发全散了,胡乱地贴在脸上,浑身像泼墨山水,黏着一滩滩黑色的淤泥,有些扎眼,还幽幽飘散着一股土气和水气。虽然狼狈至极,但他却一眼看出,这个穿着藕色衣服的“落水狗”,是个女娃娃。
很快丫鬟们簇拥上来,用披风将女娃娃裹成个粽子带走了。他推动木车的前一秒,又回头望去,她们已走远,只依稀看到从那粽子里,探出一张白净而通红的小脸,往他的方向看过来。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女娃娃,是知府大人芳龄十二的独生女——林月泓。
后来的一年里,他时常去林府送瓷器,时常能见着她。久而久之,他们会聊天,会喝茶,偶尔还能吃上她藏在衣袖里的点心,但更多时候,她是在向他抱怨,抱怨爹爹不陪她,抱怨爹爹不将娘亲的画像给她,总之,她不是在说爹爹,就是在说娘亲,她还偶尔夸赞他是个称职的倾听者。可是,只有丁窑自己知道,爹爹和娘亲,是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好在月泓善解人意,在得知他的身世后,便不太提起爹爹或娘亲这些敏感字眼了。于是,话题便转为抱怨先生有多讨厌,《诗经》有多难背,《女诫》有多烦人,女红有多扎手,等等等等。其实,丁窑一直觉得,月泓很幸福,拥有着天下许多女娃娃无法拥有的生活,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好在月泓懂得察言观色,话题再转,便转到了瓷器上,那是丁窑的强项。于是,月泓成了倾听者,每一次都无比专注地听丁窑诉说各种瓷、各种窑,以及令人惊喜又沮丧的窑变,当然还有他远大的理想。丁窑也知道,他的理想很大,却很远,但月泓总是安静地聆听,再热切地鼓励,明亮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期待,温暖着他。
二十二岁,与月泓的承诺还差几十件,正当他在为最后奋力拼搏时,他没有想过,竟然会有完成不到最后的可能,尤其是当他在大牢里,眼睁睁看着同伴们被挨个提审,哀嚎声几乎刺穿他的耳膜,他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皮开肉胀和鲜血四溅的声音,每一次他都在黑暗中等待一切回归寂静,可一切真的鸦雀无声,他知道,他的同伴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