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5张面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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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汀……”
那骷髅还保持着人类行走的姿势，但它的背仍然佝偻着，似乎很难从刚才弯腰的姿势中恢复过来。我浑身的肌肉都已经失去了夺门而出的力气，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步一步靠近我。它明明走得很慢，每一小步都有骨骼摩擦发出的吱嘎声闷在衣服里，但在我眼里，它只稍微动了一点，就扑到了我的面前来。我被迫直视着那连眼球都没有的眼窝，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我真的很怕，比我预想到的任何可怕的设想成真时都要害怕！当那诡异的天籁之声从参差不齐的牙缝间露出来，扑打在我脸上时，我感觉自己快要在梦中晕厥过去了。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快醒过来，克里斯汀！
它一遍一遍地唤着我的名字，像发条卡住了的发声玩偶。我仿佛能感觉到那本来有眼睛的部位窜起了两股鬼火，幽幽地盯住我，伴随着它迫近的动作将我包围。手上一凉，我尖叫起来，忍不住想要甩脱那种刺骨的寒冷，针扎般的痛苦如此清晰，我的手都像要被冻掉了——骷髅捏住了我的手！我甚至觉得它的指骨已经刺进了我的皮肤，贯穿了我的血肉，像一柄柄冰锥一样把我的手死死地钉在那骨骼塑就的手心里，仿佛它在寻求一个温暖的活体攫取血液和精髓，而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祭品！
“不……放开我……”我绝望地看着它离我越来越近，难道是我的血液已经被抽光了吗？否则我怎么会觉得手上的冰冷竟然渐渐回暖起来，带了活人才有的温度？我把视线从可怕的骷髅头上拔开，瞥向我可怜的手——它被另一双修长苍白的手小心地握在手里，那姿势是绅士的，温柔的，像捧着一块脆弱的水晶。尽管那双手的皮肤带着缺乏营养的干瘪，手指也并没有比只剩骨头时粗多少，但毫无疑问，它带着血肉，覆盖着皮肤，这是双活人的手！
我不敢置信地瞪着那双已经长出皮肉的手，视线往上越过被袖子遮盖的胳膊，落在了它暴露在领子外面的，仍然干巴巴的脊椎骨。这比看到骷髅更让我震惊，因为我的假想竟然实现了：这架没有散架的，模仿生前的形态苟延残喘的骷髅，它在触碰我，它真的在吸取我的营养供养它的成长！
我是否还活着，还做着荒诞不经的噩梦？还是我已经死了，只是有幸目睹我被活生生吸干的过程？这过程如此虚幻，以至于我感受不到任何血液被抽走的痛楚，就连虚弱也源于我极度的惊恐。当我意识到无法从骷髅面前逃离的事实时，我反而冷静下来，也可以说是绝望得平静下来，麻木地看着它通过与我接触的双手焕发生机。它在我的眼皮底下快速地生长着，衣物下的部分我看不见，但过了不一会儿，清晰可见的红白相间的肌肉组织和惨白带着点蜡黄的皮肤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附上它的脖子，像花瓣包覆花蕊般包裹住那孤零零的脊椎骨，甚至塑出了明显的喉结，细弱的光线一照，连皮肤下紫红色的大血管都清晰可见。原本贴在骨骼上的衣服也被肌肉稍微撑开了一些，显得不那么空荡荡的了；而变化最明显的还是它的脸——我该如何形容直面一具骷髅在我面前慢慢蜕变成一张完整的人脸的场景？就像废弃多年的剧院吹开厚积的尘土和蛛网，露出它金碧辉煌的圣天使雕像。我仿佛看到了拉斐尔的画笔就在我面前亲自勾勒出那几乎要融化在光线里的柔和的脸部线条，一切都从白骨的狰狞冰冷化作人类的温柔细腻：从线条优美的下颏轻轻一挑，画出轻抿的嘴唇，端正的鼻子，姣好的脸颊，狭长的眼睛，宽阔的额头，一直蔓延到耳畔深棕色柔软光泽的头发里。
他微微闭合双目，如同接受圣光洗礼的信徒。最终他棕色的睫毛微微一颤，慢慢睁开金色双眸与我四目相对，我完全呆愣在原地。
我是如此了解这虔诚而卑微的眼神，当年轻时他无数次捧着我的裙摆，小心翼翼地亲吻时；当他跪在我的面前，握住我的双肩近距离地与我对视时，正是这种眼神让我永远无法残忍地斩断和他的所有联系……但面前这个人又不是他，我觉得这幅长相莫名地熟悉，但我知道，这不会属于他。如果他有这样出色的外貌，哪怕只是一张平凡的脸，我们之间恐怕都永远不会有那么深刻的交集。
这不是埃里克……我恍惚地盯着这完美的面容发呆，视线稍微模糊了一些之后，我终于认出了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是古斯塔夫，确切地说，如果古斯塔夫成年，他就会是这个样子。
但这怎么可能？
古斯塔夫，我的孩子，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即使我是在做梦，也不会将他和这片他甚至不知道存在的地方联系在一起。我凝聚起视线，再仔细看去时，原本温暖的场景终于显露出它的诡谲来：单看那张脸，那的确是一张足以取悦任何挑剔的女性的皮相，我敢说整个巴黎也找不出比它更英俊的脸了；但只要将目光从下巴往下移去，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那张脸的完美是多么突兀——哪里会有人长了张皮肤细腻健康的脸蛋，却连脖子都是干瘪的枯黄？怎能有人拥有一头柔亮美丽的头发，却瘦到连衣服都勉强才能撑起来？
我质疑地看着面前恢复了人形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生物，虽然它已经摆脱了骷髅的狰狞，看起来像一个完美的人类，但我的恐惧没有因此而减少一分。尤其当我看清楚，它的这种蜕变不过是取悦梦境所有者的伪装，就像它伪装的本尊，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实施任何欺骗的手段，我毫不犹豫地把我的手从它略微光滑了些的手指里抽出来。
它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马上追上来，堪堪揪住了我的指尖。我厌恶地说道：“松手。”
它的目光里充满疑惑，似乎搞不明白我为什么还对它如此冷淡，它试图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一些，甚至把手指伸到我的指缝里，紧紧地扣住，一双眼睛带了几分哀求地望着我，“克里斯汀？”
“我说，松手。”我强硬地说，然后疲惫地叹了口气，“你不是埃里克，不要假扮他了。”
“我为什么不是呢？克里斯汀，看看这里，你是熟悉这里的，这是我的王国，只有埃里克会呆在这里。”它的手带着我的手抬起来，指了一下四周的摆设。它似乎意识不到这一块地下世界已经被毁灭殆尽，到处都是结束了的残垣断壁，反而有些兴奋地说：“多么美丽啊，充满了音乐的艺术的圣殿，我们不用再担心有人会打扰……还有我，亲爱的，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只要你想……只要你想，埃里克将会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它抓住我的手，往它新生的脸皮上摸去，“不年轻，也不太老，看起来刚刚好和你相配……只要保持这个样子，当我再走出去时，没有人会再指着我的脸指指点点，或者吓得尖叫着跑开了。克里斯汀，你不高兴吗？你不喜欢吗？”
我把脸别开，不去看它。它反而固执地伸过一只手，把我的脸重新扳了回去，逼迫我直视他兴奋得闪闪发亮的眼睛，“为什么不看我？你不是一直喜欢这样的长相吗？英俊的，儒雅的，像个绅士，像个……人类。”
它笑着吐出最后一个单词，而我仍旧对它的一切言语报以冷淡的漠视。它端详了我一会儿，原本高兴的表情渐渐冷却下去，那张完美的画皮上终于显现出我更加熟悉的扭曲的神色，“克里斯汀，我长得帅吗？我很帅，是吗？”
我皱起眉，刚想说话，它突然咆哮着打断我：“看着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这还不足以取悦你吗？浮夸的女人，埃里克满足你的要求！你还在恐惧，以为这是张美丽的面具？你以为我下一秒会掀开这张面皮，再露出让你尖叫的鬼脸来？不，不，这次不会了……”它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生怕吓跑我似的马上柔和下来，温声细语地哄着我，“克里斯汀，即使这样，你真的还要狠下心抛弃我吗？抛弃一心只为了你，什么都可以为你做的可怜的埃里克？”
我终于抬起眼皮，正视着他。
“难道我需求了什么让你感到为难的奢侈条件吗？埃里克不过是想在靠近你一些的地方看着你啊！”他忧愁地蹙起眉头，语气充满凄迷的哀求，“只有你能将我从孤独中拯救出来，而你不需要付出什么，只要点个头就可以了……只要你点一下头，埃里克就是一条任你差遣的狗！克里斯汀，克里斯汀……你担心我会伤害你吗？我怎么可能呢？克里斯汀，说你愿意保持现在的样子吧。我将永远拥有这样的面貌和你在一起……我的忠诚就像我的音乐一样永不腐朽！”
我的手搭在它的手心里没有再挣扎，我知道挣扎也是无意义的。我近乎怜悯地看着面前期待地等待着我的答复的……东西，我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它和埃里克混为一谈，毕竟刚才的那一刻，它爆发的感觉让我恍然看到曾经被我掀掉面具的埃里克就站在我的面前，而这让我的心中充满了同情，但它不明白，他也不明白，爱情和亲昵可以由很多东西衍生而来，但唯独不能培育它的泥土，便是谎言、恐惧，还有同情。
我把手抬起来，它的手仍然紧紧地纠缠在我手上，生怕我离开似的。我便以手背上牵连着他的姿势，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那完美的面容——说实话，我的确和很多“浮夸的女人”一样，喜欢美丽的东西，它就像他一样，完全清楚我的喜好和弱点。它对我的触碰十分欣喜，它脸上的表情也告诉我它对我的任何行动都没有丝毫的防备。我的手指在他鬓发和脸颊相交的地方划了一下，那里是我曾经作为面具时，能够遮盖住的最远的地方。在我的脑海里，我已经想象到从这一条线上将它美丽的面皮揭穿的场景，说不定我就可以借此逃脱这荒诞得连我都被胁迫的梦，但最终我顿了一会儿，把手放了下来，平静地看着它，说道：
“我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35张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