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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34张面具 ...

  •   我站在漆黑的舞台正中央,面前一排点燃的舞台灯火照亮了我脚下的地板,上面模糊地映出了一双金色的鞋尖。我觉得这鞋子的样式颇为眼熟,再仔细看去,鞋子被一条红绿相间,缀着繁复金流苏的裙子遮住了,我轻轻一动,裙摆便轻轻飘动起来,扫过光滑的地面上我的身影。
      我……我认得这套装束。
      我下意识地向上摸了摸,果然在头发上摸到了一顶小巧的王冠。我的脖子上搭着一条墨绿色的墨绿色的披巾,像围巾一样松松地卷住我的脖子。我像是刚从一场演出中荣光归来的主角,满身华丽的装饰,站在舞台上目瞪口呆。
      事实上,我想当初的我的确是这样的,刚开始的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回到了十七岁的歌剧谢幕,如果舞台下面是激烈鼓掌的观众,而不是一片无边的死寂黑暗的话。我觉得我像是又做梦了,但这梦的感觉也太真实了,我甚至能生动地感触到披巾细腻的面料和舞台灯火遥远的暖意。这舞台也比我记忆中大上许多,仿佛面前不应该是一排排座椅和包厢,而是漫无边际的高大宫殿。
      “克里斯汀……”
      我听到这个声音,心中却不是预料的恐惧,而是感到安定。我觉得我终于能肯定这是一场梦了,就像之前那场过于漫长的梦境一样,它们总会按照曾经发生过的顺序再重演一遍,恐惧反而不必要。
      这声音一如既往如同天籁,我仍然分不清楚它从何而来,它就像从我头顶上飘下来的天使的召唤,最后的尾音幽幽地散在空中,如一缕轻烟。我试探着朝前迈出一步,这次,与记忆不同的是,正对着我面前的两盏灯光的火苗熄灭了,从台下的正中央亮起两排朦胧的火光,次第分布着,一直蔓延到我看不清楚的远方去。我走到舞台边缘向下望去,这个高度的确对我有点难度,我没有飞檐走壁的灵敏,也吃不准如果不小心摔下去,我会不会在梦里摔断脖子。我望了一眼身后的舞台,但那刚刚还十分宽阔的台面此刻已经骤然缩减了一半,像被人从中间劈了一刀,远离我的那半完全陷落在黑暗里,连一丝一毫的轮廓都看不见了。
      看来即使在我自己的梦里,我也要硬着头皮冒险,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我打算把两条腿先伸下去,撑着台面往下跳,但当我坐下来,把腿往下放时,我的腿在半空中被无形的地面阻拦住了。我能清楚地看到下面深陷的乐池,但我的脚就踩在空气中,像踩在矮了一级的台阶上那样自然。我诧异地重新站起来,小心地往前又迈了一步,便又踩着空气下降了一点,我往前一级一级地踩着,直到顺畅无阻地踩上观众席的地面。
      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我真的在现实中有这种本领,怕连我的导师都会目瞪口呆吧。
      我越发确定了这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梦,只不过那些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仍然让我心虚,我干脆顺着观众席火光照出的道路一直向观众席深处走去。随着我的脚步,细小的火光一直往前蔓延着,长度甚至让我感到不安——我记得最远的观众席也不需要走这么长的时间,我仿佛坠入了一个除了脚下什么都看不见的迷宫,我下意识地瞥了眼身后的道路,果然那些我刚刚才走过的火光也纷纷熄灭了,只留下我脚下的一点道路。
      我多想再听听那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啊,当初他的声音丝毫不让我感到害怕,而现在这里除了我似乎空无一人,我迫切地想通过他的呼唤来安定我的紧张,即使这种呼唤也不过是我臆想中的一部分。
      我不得不往前又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地我都能听到地下河涓涓流淌的声音,我提起裙摆向前跑去,迎面而来的是那曾经熟悉的冰冷的空气,掺杂着潮湿的味道。我梦中的地下世界没有那些复杂的机关,我没有受到任何阻挠地直接跑到了最深处他的住所。我喘着气看着面前杂乱的一切,原本有些激动的心情渐渐冷却下去。
      这不是我梦境结束时还井井有条的地下,这是我和劳尔逃出去的那个迷宫。
      我轻轻踩过地上的丝绸和玻璃碎片,小心地不让玻璃的棱角划破单薄的鞋子,埃里克做的那个和我等身高的,曾经穿着婚纱的人偶此刻肢体残破地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堆恐怖的零件。我不敢多看一眼,慌忙将视线挪到其他地方去,然而入目的也只是被烧毁的稿件和跌落在地上的金银器。仅存的和两次记忆中一样的东西只有那架钢琴和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的管风琴。我又仔细地望了一圈,那些破败的遗迹对我没有用,我想找的却一直没有出现。
      ……埃里克呢?
      他呼唤着我,在梦中指引我重返他的世界,但他在哪里?
      我感到焦急,我能够清楚地想起在坠入这个梦前,我的手里还捏着劳尔的信件,而我还在为地下的那具尸体疑惑……我知道我在怀疑什么,那怀疑被我在第一时间就亲手掐灭了。现在看着这些没有一丝人迹的残骸,我的心里又重新响起了那个声音,那个像魔鬼一样蛊惑我想到我最不愿意相信的一种猜测的声音。我捂着胸口,觉得刚才还游刃有余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我不敢细想下去,我不能再想下去。从前被埃里克的恐怖吓得无处可逃时,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他就此死去,或者更悲惨的,我忍受不住而死去会怎么样,但到最后我们都活下来了,尽管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跪在地上,捧着婚纱痛哭得像捧着流失掉血液的心脏,但狡猾的他最后还是没有让任何人逮住,他逃走了。当劳尔气急败坏地指责那些窝囊的警丨察就这样放走了一个杀人凶手时,我竟然为此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不知道我会为埃里克活着还是死去更高兴一些,这确实让我进退两难,但此刻我的脑海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抉择的余地,这不是一个闲暇时分可以拿来打发时间的哲学问题,它和任何怜悯与道德都毫无关系。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愣了好半天,只有淙淙的流水声陪伴着我,就像我在他面具里第一次醒来时一样。这一切都烙印着他的痕迹,在这一小方天地里,除了他任何其他的东西都不存在;在这一方梦境里,我完全不能想到劳尔会怎么样,现实会如何,未来该如何面对。我的整个头脑都不允许我从他的一丝一毫中抽提出来,就像当我歌唱时,我的灵魂都只能充满音乐的醍醐。我的脑海里只能浮现出他在那架管风琴旁边的桌案上低着头,用羽毛笔狂乱地涂写乐谱的样子;或者他会坐在钢琴前面,侧过半个身子望着平静的地下水面发呆,突然便像被灵感击穿了整个身子,猛地一下弹起来,转向钢琴疯狂而胸有成竹地弹奏出一大段可能刚刚从他脑子里冒出来的天才的灵感;甚至这些都无法满足他,他的情绪太过兴奋,他会扑到地上的纸堆前,翻找那些从来没有端端正正被放回书架上的书籍或谱子,当他找到他想要的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在熠熠生辉,那是我见过的最有灵气的金色眼睛。
      这样的他,这样的导师,这样的埃里克……他怎么可能只将我唤来,却隐藏起来不肯见我?我怎么可能欺骗自己忘记,我又怎么可能只通过只言片语就说服自己,他只存在我的梦里;那地窖里的一具破败的,脆弱的,丑陋的,任人摆布的尸体……怎么可能是他?
      那不是他!
      我的身体一下子因为这句话重新恢复了活力,像润滑油顺着缝隙瞬间修复了腐朽的零件,我拼命地搜索我对地下的记忆,想回忆起有什么地方是我所遗漏的。我急得团团打转,甚至一个不小心差点失足滑进地下河里。
      地下河往后退一点就是他的卧房,那里我刚才已经经过了,空无一物;再往前去就是他的书架……书架!
      我猛地跳起来,顺着地下河湿润的痕迹往前跑去,掠过钢琴,拐过一个角,经过那些塞得满满的,乱七八糟的书架,最终走到了他真正的,自成一个小房间的书房。门是虚掩着的,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门里竟然还透出微不可见的光线,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整个人都要紧张得僵在原地。他对别人写的书籍向来没有什么贵族般的爱惜养护之情,从来都是看完之后随手乱丢,但对于出于自己笔下的成果,他几乎像国王疼惜夜莺一样地珍惜它们。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门,当我向里面望去,第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干瘦修长的背影时,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刻,我甚至错觉我的心脏跳得太狠,以至于撞了一下肋骨,像是要因此而迸裂在我的胸腔里。我再也不能隐瞒我自己的感受,只当那三个月是一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梦,那些真实的痛苦,还有再一次沉迷于音乐的快活,一点一点亲眼见证他的天分,他的疯狂,他的固执,他的……深情。
      我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这些都是假的,都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当我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我狠狠地揉了一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在还没有和他正式见面时就丢脸地先哭出来,但我已经快要被自己的喜悦淹没了,那种骤然松了一口气的轻快让我觉得这室内的光线也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我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轻声唤道:
      “埃里克……”
      他的背脊微微耸动着,像是双臂在搬动什么沉重的东西。他似乎没有听到我,也许是激动让我的声音太细弱了,我只好微微镇定下来,又唤了一次:“埃里克。”
      他仍然不理我,而我已经走到了离他只有一步的距离。从这个角度,我能看到他似乎在把什么东西放进去,塞得满满当当的。他的阴影遮住了他的手和他想要藏起来的东西,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看到他好像确认那东西已经足够安全了,便把方才费力搬开的地砖重新搬回去,严丝合缝地扣上。从外面看起来,谁也不会发现这一块地下藏了东西。
      我有些奇怪,我不知道他竟然也有需要偷偷藏起来的秘密,在我看来他已经足够高傲到没有任何事情需要隐瞒任何人。不过此时,这种事情是次要的,我迫不及待地在心里期待他再一次看到我,会是什么反应。我伸出手去,轻轻搭住了他的肩膀,又一次柔和地呼唤他的名字,这一次的距离,他肯定能够听到:“埃里克,是我,克里斯汀。”
      好冷!
      接触到他身上衣物的同一秒种,我差点被那像冰一样的温度刺得缩回手来,那冰凉简直不像一个活人所有,我甚至感觉到了寒冷扎在我手指上的刺痛感。他仿佛终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慢慢地扭过头来,一张脸在微弱的光线下终于完整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倒抽一口冷气,听到了自己惊恐的尖叫声。
      他是长得丑陋,他也一直无法对我隐瞒这个事实。最恐惧他的时候,我也会用“骷髅脸上镶嵌着两只火炬一样的眼睛”这种词汇来惊恐地形容他,但那毕竟只是说他长得像骷髅而已,但这张面对我的脸……我还怎么能说这是张脸啊!上面已经完全找不到人类所有的皮肉,干干净净到只剩下惨白的骨骼,鼻子的软骨也早已风化掉,徒留两个漆黑的孔洞;而那本应还至少有着一对金色眼睛的地方,那汇集了整张丑陋的脸最具有震撼力的灵魂的地方……只有两个滚圆的黑洞,用里面一望无际的黑暗默默地凝视着我。当它完全转过来时,我看到原本遮盖在阴影里的,他修长瘦削的手,此刻也只剩下了……修长瘦削的指骨。
      它“看”向我,那露在外面的两排断断续续的牙齿随着下颌骨一上一下开合着,发出之前我听到的那缥缈的,仿佛来自天上的天使的声音:
      “克里斯汀……”
      我捂住尖叫的嘴巴,往后倒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它试图站起来,慢慢地靠近我,心里已经被无边的绝望和惊疑所充斥。
      这……这根本不是一个长得像骷髅的人,这根本就是一具骷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34张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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